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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哦”了一声。

    我觉得有点尴尬,只好说:“鲈鱼很不错。”

    他摇头:“这季节是鲈鱼最瘦的时候,要说肥,只有养在鱼池里的鲢鱼、鲫鱼和鳊鱼会肥。不过,味道和野生的相差太远。”

    “现在哪里还有野生的鲫鱼和鳊鱼呢?很多年没吃到了。”

    “哼哼,你口福不浅,”马南嘉插道“明天看蒋教授的本领吧。我们一早就去钓鱼。上山前我就打听过了,这里溪水里有真正的野生黑背鲫鱼,你就等着今天晚上流口水吧,呵呵。”

    我笑道:“我有馋到那么夸张的地步吗?”

    “喂!那你是干什么的!”季泰雅拿筷子敲敲他的碗“守着鱼篓免得鱼跳回水里吗?还说朱夜呢,我看你才是一幅馋样,鱼没等拿回来,路上都给你吃光了。”

    我和阿刚大笑。

    “我嘛,水平是差一点,吊几条泥鳅总是可以的吧?”他笑道“你怎么就把我看扁了呢?我倒要看看你做的泥鳅烧豆腐是个什么样子。”

    “豆腐要看卖东西的老乡会不会上门来兜生意,否则要跑很远到集市上去买,要不就得自己做,那还要浸黄豆、磨豆浆,挺麻烦的。”

    马南嘉瞪大眼睛,上下打量了季泰雅一会儿,然后凑近他的肩膀用力吸着鼻子,从脖颈一路嗅上去,直到脸颊。季泰雅脸红了一下,退让着,一边说:“喂,你干什么啊!你脑子有病啊!”马南嘉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仿佛刚刚深嗅一束玫瑰花的陶醉表情:“啊”随后突然眼睛一瞪:“你这种人,还怕没有送上门的豆腐吃?”

    阿刚笑得直不起腰。我笑得差点打碎盘子。季泰雅本人故作生气状拿拳头敲着桌子,脸上也是笑。

    好容易控制一下自己,我想到了一个自从进这家旅馆以来一直想问而没有机会的问题:“小季,我总觉得你挺脸熟的。我们在哪里见过面吗?”季泰雅还没有来得及答话,马南嘉插道:“看!豆腐已经出现了!不过,种类好像不太对哦”“有没有搞错”我笑得再也讲不下去。一桌人,或者说我们4个人又笑成一团。

    马南嘉先定下来,正色说:“看,朱夜,你肯定是那种看到女孩子就说不出话来的人,所以这么老套的开场白还要先找人练习一下。”

    “我”

    这是,蒋教授推开面前的碗说:“小季,有没有热茶?”“啊,有啊,当然有。”他起身去拿茶。马南嘉堆笑道:“蒋教授,吃好了?还要点别的什么吗?”“不用了,”老人低头剔着牙齿“有热茶就好。”茶端上来时,他只是闻了一下,便放在旁边,继续剔牙齿,没有喝。我看了,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愉快。这个级别的老家伙常有人请到高级宾馆的会议厅,好吃好喝地供着。但是茶在我看来也还算不错,更何况这里本来就不是大城市的高级宾馆,何必这么不给季泰雅面子。

    阿刚用胳膊肘推推我。我看他的眼睛,好像暗示我什么。可是一时读不出他的眼神,只好耸耸肩,做出询问的样子。他浅浅地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说:“朱夜,把我刚买的茶叶拿下来我们大家喝一点吧。”“你在上长途汽车前买的那罐吗?”我说“好吧,我去拿。把你的钥匙给我吧。”他没有动,惊讶地看着我。倒弄得我不好意思起来:“什么?”他笑了笑:“你忘记了?你刚进屋就问我要了去说要泡杯茶喝的。现在应该还在你屋里呀?”

    一桌人静静地望着我。灼热感从我的胃部升上来,包围了我的脸。“我我喝过茶吗?”我喃喃地说。

    马南嘉说:“算了,不愿意拿出来就算了。喂,我喝柠檬茶就行,不要泡茶叶了。”

    “我我不是小器,我怎么会”我感到自己象是被抓住小辫子的小学生,急于脱离窘境“我没有喝过茶呀!”

    “这样!”马南嘉说“我们陪你上楼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我苦笑道:“不要搞得那么隆重好不好?”阿刚说:“不过是茶叶嘛。朱夜可能说笑说高兴了忘记了。”“去看看也好,”我急急说“免得真的让人以为我小器。”

    季泰雅泡好柠檬茶,收掉桌子,招呼我和阿刚上楼。他拿着钥匙走在前面。我惴惴不安地跟着。他开了门,只见桌上赫然放着茶叶罐和一杯冷茶。我长叹了一声,几乎要昏倒。身边的阿刚拉了拉我的袖子,低声说:“没关系的。”马南嘉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走到桌边,拿起茶叶闻了一下说:“挺好的茶叶嘛!不过也不至于为了这样的一点就”

    “请你别说了。”阿刚说“朱夜只不过一时记错了而已。何必穷追不舍呢。要喝就拿下去泡好了。”

    “我也没说什么哦!”他说“我说过了,我自己和柠檬茶就好了。”

    这时有人走过回廊。他看到那人的影子,急急奔出去说:“蒋教授,您回房间啦?”

    “我看一会儿书就睡觉。明天还要早起。”

    “啊,您睡好,呵呵,晚安。”

    走廊上被壁灯拉长的人影晃动了一下,消失在右手边的门里。

    我们回到楼下,季泰雅泡了茶给我们,自己在厨房里洗碗。醉人的茶香味漂满了宁静的客厅。我心情沉重,坐在长沙发的一头,无视茶杯袅袅而上的烟气。阿刚坐在另一头,闭着眼睛享受芳香的茶,然后轻轻吹着茶杯里的热水,小心地啜上一口。瞿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又不见了。电视里放着地方台的新闻,声音开到最小。马南嘉脱了鞋,蜷缩着身体象小猫一般盘踞在单人沙发上,歪着头靠着靠背,一手向后捋着头发,眼睛仿佛看着很远的地方,沉思着什么。这样子使他看上去更显得端正,完全当得上英俊二字。而他现在的神情,和刚才嘻笑怒骂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好像一个伟大的演员卸下了妆,正在培养下一场演出的感情。

    “马南嘉,我真的不是小器。”我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别说了,朱夜,”阿刚说“别那么紧张嘛。你瞧,如果你不说别人都不会提起,大家哪里会记得这样的小事呢?放松点吧。”

    马南嘉淡淡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这记性”我感叹道“我好像是先回房睡过一小会再起来找阿刚的,可能做过梦了,否则再怎么差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阿刚说:“你工作太劳累了,睡得太少了。”

    马南嘉问:“朱夜,你刚才说的周强是谁?”

    他的声音变得沉静,柔和,与刚才饭桌上的喧哗完全不同。我没有料到他会注意这个,那时他正说着什么有趣的笑话。“你是说我对蒋教授提起的周强?”

    他点点头。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是我过去的同事。他是蒋教授的研究生。毕业好几年了,他自己可能印象不深了。”

    “你是骨科医生?”

    “啊,不,就凭我这记性,做医生岂不是草菅人命?”我尴尬地说。看到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我知道他一定会追问,不如现在说出来“我做过创伤科医生。那时周强是我的同事。”

    “这个创伤科听上去有点怪呢,一般医院里,骨科就是骨科,普外科就是普外科,好像没有什么医院专门设创伤科的。是军队医院吗?”

    “不是,创伤科主要的工作当然是骨科病人,医院在市中心,附近工地多,所以急诊特别多。我们要顺便兼顾急诊的其他外伤病人,所以对外称创伤科。”

    “哦!”他似乎无心地说“原来你是西岳医院的。”

    “是啊”我暗自吃惊,看来他对医院很熟悉,联想到他对蒋教授的态度,我开始有点琢磨到他的工作了“你是葯厂代表?”

    “我以前是广慈医院神经外科的。”他简洁地说。

    “啊!”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小蚌子男人竟然是著名的广慈医院的神经外科医生。那可是要过五关斩六将才能进入的实力强大全国领先的科室。我考研究生的那一年,广慈医院神经外科招收博士2名,硕士3名,总共5个名额竟然有150多人报考,可谓盛况空前。至于我自己,是想也不敢想。能够进入的人不是出类拔萃就是后门宽大。不知马南嘉属于哪一类。

    “后来我跳槽了,”他接着说,语气平静,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或者说是在谈论他离开一家区级医院的小科室的过程“现在在olympus公司销售部做。”

    “天,为什么不做了呢?有多少人打破了头想进去呢。”

    他淡然一笑,摇摇头说:“你应该也是尝过希望破灭的滋味的人吧?一旦没有希望,就没有了理想。没有了理想,无论这个位子多么吃香,坐在上面感觉和普通的木头凳子就没有什么区别。”他喝了一大口柠檬茶“还是现在这种生活简单,目的明确,就是一个字--钱。换了工作钱多很多。为了钱工作也不错。而且,现在不用值班,不用站十几个小时开刀,没有死亡和血腥。有什么不好吗?不知道你为什么离开医院呢?”

    “我嘛”我苦笑,这是我埋藏在记忆深处永远不想再拿出来的东西。记忆与其说是称职的博物馆收藏处,不如说是一个魔盒,能慢慢地加工每一样被放进去的东西。愉悦宽松的心境就好像光明天使的善魔法,让每一件美好的事物会变得隽永而耐人回味。而我的魔盒里,不知不觉中塞进了太多杀戮、血腥和绝望的场面,好像黑暗天使的诅咒,让保存的每一件东西都变了味道。连我尽力想忘却的过去,也不断沉渣泛起,每次触及就返出一股苦涩的味道来。“我是想换换环境,不想再继续呆在医院这样的地方了。”

    马南嘉逼视着我的眼睛,仿佛要把我身体里的苦味全部榨出来。我投降。“好吧,老实说,我干过一些不该干的事,交往过一些不该交往的人,我是为了忘记这个地方,同时也是为了免得出更大的岔子被公开开除,才辞职不干的。”

    他的眉毛一挑,我只好继续说:“现在的实验室工作至少有一点好处,就是不用和很多人搞脑子。别人给我标本,做完就是了。面对试剂和仪器比面对人更让我感觉安心。”

    “谁要打牌?”季泰雅一边脱围裙一边说“正好4个人,可以打80分。还是搓麻将呢?”

    “我不会搓麻将。”阿刚说。

    “我也不会。”马南嘉说。

    “怎么可能?”季泰雅挤挤眼睛“你们这种人不是老是和医生搓麻将故意输给他们,当作送红包的吗?我还特地为你和蒋教授准备了呢。”因为座位的角度,现在我不能看到面对季泰雅的马南嘉脸上的表情。想必非常难看。因为季泰雅的脸色僵了一下。

    “还是打牌吧。”我说,打了个哈欠,希望能缓和一下气氛。

    只听“哐啷”一声,客厅大门洞开,瞿先生大步走进,拉开凳子坐到桌前,开始洗牌。一时我们不太敢上前和这个沉默寡言的人打交道。季泰雅打破沉默,笑着说:“哦,外面起大风了呢。”他顺手带上门。瞿先生嘴里叼着香烟,脸朝桌子,看也没看我们一眼,含混地说:“谁打80分?”马南嘉跳下沙发,快步上前,坐在他对家的位置。我和阿刚对视了一眼,季泰雅马上说:“我看会儿电视,你们打好了。”

    我本来就不太会打牌,更糟糕的是,这桌的三个人都是高手。马南嘉又恢复了机敏过人精力旺盛的样子。只听到满桌都是他说话的声音。瞿先生仍然很沉默,只是偶尔哼一声,然后重重地甩下几张吊王牌或杀手锏。他的手肌肉发达,指甲里塞着污物,看上去脏兮兮,更显得粗鲁。让我不知不觉中感到一种威胁。阿刚悄声提醒我出牌的规则,瞿先生马上就低吼:“不许作弊!”我总也算不过来桌上这个花色已经出过几圈,还有多少分数在对家手里。我感到脑子越来越不管用,一个劲地想睡觉,就算一口接一口地喝茶也与事无补。我开玩笑说能不能允许我拿张纸把已经出过的牌记录下来,马上遭到马南嘉无情的嘲笑。

    没过多久我就撑不住了。无论他们怎么嘲笑,我非得睡觉不可。季泰雅代替了我的位置。客厅的大门已经关上,我打着哈欠绕了几个圈子上楼。走到二楼时我已经连眼睛也睁不开。壁灯已经关掉,只有一间房间的门缝下漏出一点点灯光。随手摸出钥匙,就着那点若有若无的灯光,我几乎摸黑开了右手边第一间的门,倒在褐、白相间的几何纹床单上,几乎马上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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