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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井的工人。

    这工作说来也不轻松。每盏灯交回后,要擦干净,并且要充好电;如果某盏灯坏了,也要自己修理。最容易出的毛病是接触不良。惠英没上过几天学,起先工作很吃力。少平就抽空给她讲电的基本常识,并且让惠英把一盏不用的旧矿灯提回家,给她一次又一次做示范修理。

    现在,少平每次上下井,总是在惠英嫂的窗口交接他的矿灯。他敢肯定,没有那个人的矿灯比他的矿灯更干净了。同时,每当他下井前从窗口那只熟悉的手中接过自己的矿灯,里面还总要传出一声关切的叮咛:“千万操心些”

    少平走过黑暗的通道,眼睛常常热泪蒙蒙。唯有下井的煤矿工人,才能深深体会这一声叮咛多么温暖。

    上井以后,他洗完澡走出区队办公大楼,有时会看见亲爱的明明正立在马路边等他。他知道,是惠英嫂打发他来叫他吃饭的。如果她下班早,总会提前做好饭让明明来叫他。

    不需要任何推诿,他拉起明明的手,就向东边山坡上那个院落走去,如同回自己的家一样自然。

    对孙少平来说,这是一种新的生活。由于他对师傅的感情,使他不能不对惠英嫂和明明担当起爱护的责任。同时,井下沉重的劳动之后,他自己也希望能在这里的家庭气氛中得到某种松弛。他帮助惠英嫂干那些男人的力气活,也坐在她的小饭桌前,让惠英嫂侍候他吃一碗可口饭,甚至喝一杯烧酒,以缓解渗透在身上的阴冷。

    但是,他并没意识到,有人已经对他和惠英嫂“另眼相看”了。尽管他们象姐弟一样互相关怀,可在某些人的眼里,这似乎已经超出了常规。每当他走进这个小院,周围那些闲得没事的黑户婆姨,总要互相挤眉弄眼议论大半天。

    孙少平和惠英嫂目前还都不知道这些风言风语。在他们看来,一切都是正常的,根本不会想到有人会嚼舌头。他们的来往依旧照常。惠英嫂甚至利用轮休假,亲自跑到他住的单身宿舍,帮他拆洗被褥。

    这一天,他在惠英嫂家用吃完饭,明明又一次提出,让他给他买一只狗。

    少平这才记起,他早已给孩子答应了这件事,却一直没有办。这是孩子的一件大事。明明爱狗,他的日子也就不寂寞了。

    月初,他领罢工资的当天,就坐公共汽车去了铜城。

    在这几天里,铜城街上陡然增加了一倍以上的人口,只要煤矿一开工资,这个城市总要热闹那么几天。矿工们腰里别着大把的人民币,纷纷从东西两面的沟道里坐汽车,搭火车,涌到了这街上。所有的饭馆都挤满了猜拳喝令的矿工。百货商店,副食商店,个体户的各种摊点,营业额都在暴涨,四面八方的生意人,这几天也都云集到这个有利可图的城市。连省上一些大百货公司都来这里设了临时售货点。当然,象双水村金富一类的扒窃能手,也会准时赶来捞几把矿工的血汗钱。不用说,这几天是派出所和公安局最头疼的日子。孙少平来这里主要是买一只狗。

    他在前后大街的人群里串了大半天,最后好不容易在火车站附近碰上一个狗贩子。他马上挑了一只全身皮毛黑亮而两个耳朵雪白的小狗娃。狗贩子一口要价十五元。少平没讨价,付了钱抱起狗娃就走。

    他半后晌回到大牙湾,一下火车就直接去了师傅家。这只狗娃可把明明高兴坏了。他把这小东西抱在怀里,不断地亲吻它。

    少平动手在院墙角给小狗垒窝。

    “叔叔,它叫什么名字?”明明抱着小狗,在旁边问他。“它还没名字。你给它起个名字吧!”他一边说,一边在垒好的狗窝时填进一层柔软的麦秸。惠英嫂也高兴地拿了一些旧棉絮,帮他垫在麦秸上。

    “就叫它小黑子吧!”明明喊叫说。“好,就叫小黑子!这名字很好听!”少平对明明说。这一天,因为家庭增加了一个新成员,三个人的情绪都很好。饭桌上,他们一直在谈论着这个被命名为“小黑子”的家伙。明明顾不得吃自己的饭,蹲在地上为小狗喂食。

    就在这天晚上,少平下井后,却遭遇了一件极不愉快的事。

    当头一茬炮放完,又支护好了顶棚,大伙刚开始攉煤时候,他旁边的安锁子突然大声喊叫说:“哈呀,王世才死了还没多日子,他老婆就撑不住了!”

    “那你去解决一下问题嘛!”有人下流地说。

    “轮不上咱!少平比咱年轻足劲,早顶王世才的班了!”掌子面的黑暗中传来一片哄笑声。

    孙少平头“嗡”地响了一声。一种无言的愤怒使他掼下铁锹,走过去几拳就把那个不穿裤子的家伙打倒在了煤堆里。安锁子哇哇乱叫,少平只管在他的光身子上又踢又踏,所有干活的人都笑着,谁也不制止这种殴打——打架在煤矿就象是玩游戏,谁还把这当一回事!

    他扯着他的两条腿,颠倒着把安锁子悬在那个黑色深渊的口上。

    煤溜子在轰隆隆地转动着,煤流象瀑布似地从安锁子身边跌入了那个不见底的黑窟窿里。安锁子吓得杀猪般嚎叫起来——要是少平一松手,他顷刻间就会掉入那个可怕的黑色地狱之中!

    这时候,带班的副区长雷汉义过来了。他也没制止这危险的“把戏”反而嘿嘿地笑着在旁边说:“好!我还正愁没人顶替王世才当班长哩!孙少平这小子能打架,就能当个好班长!好!把那小子撂下去!”

    雷汉义立在一边,乐得只管笑。

    孙少平把安锁子从漏煤眼上拉出来,象死狗一般把他扔在一边

    少平并没意识到,对安锁子的这次暴力行动,使他无形中在矿工中提高了威信。拳头和力气在井下向来是受尊重的。能打就能干,也就能统帅这群粗野的汉子。雷汉义说的是事实。有一些班长和区队干部就是打架打出来的!

    但是,孙少平虽然打倒了安锁子,可他自己受伤的却是心灵——安锁子的话严重地伤害了他。不仅如此,这也是对惠英嫂和死去的师傅的侮辱。

    在澡堂里换衣服的时候,安锁子讨好似地递上一根纸烟——挨了一顿饱打之后,他就立刻服服帖贴承认了他的“拳威”

    少平接过他的纸烟,眼里含着泪水说:“你小子不知道,师傅正是为了救你才送了命,要不,死的是你小子!”安锁子沉默地低垂下了他那颗肉乎乎的脑袋。

    中午,少平也没去惠英那里吃饭。他一个人在火辣辣的阳光下,走到医院后面的小山坡上。

    他在山坡上转悠着拔了一大束野花,然后走到那一片坟地里,把花束搁在师傅的坟头。他静悄悄地坐在墓地上,难受地闭住了眼睛。

    他似乎听见旁边有脚步声。

    他睁开眼,看见是安锁子。他并不感到惊讶。

    安锁子手里提一瓶白酒,他揭开瓶塞,把酒全洒在师傅坟前的石头供桌上,嘴里嘟囔着说:“你活着时爱喝两口,我来给你祭奠一点”

    安锁子倒光一瓶酒后,把瓶子甩到坡下,也过来坐在他身边。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沉默地一直坐到太阳西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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