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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话,他盯着悠一的脸,一字一字地像重重放下一颗颗棋子似地说。悠一不觉“恩”了一声。

    “你答应来的罗。那么,明天傍晚五点我在帝国宾馆的酒吧等你”.

    喧闹声中,他极自然麻利地进行,一眨眼功夫便结束了,等河田回到位子上时,松村已经在谈笑风生了。

    然而,河田敏锐的嗅觉立刻嗅出气味不对,就像嗅到急急踩灭香烟后留下的烟味儿一样。他佯装不在意,实在太难受了;这苦闷再坚持下去,便会影响到他的心情;河田怕对方察觉自己的不高兴,怕自己会忍不住说出自己不高兴的原因;于是,他催促悠一,与松村特别客气地寒喧了几句,就匆匆出了酒店。河田去自己的车那边,吩咐说还要去附近另一家酒店,请在这儿等着;说完就走着去另一个酒吧了。

    这时,悠一把刚才的事告诉了他。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的人行道上,美青年两手插在类拉诺牌裤子的口袋里,低着头,不当一、回事似地说:

    ;“刚才松村先生说让我明天五点去帝国饭店话我吃晚饭。我没法回绝,说了声可以,真讨厌!”——他轻轻地呀咂咂嘴“我本想马上告诉你的,可那酒吧人多嘴杂,很难开口。”

    听了这话,河田高兴得忘乎所以。沉浸在世上谦虚的喜悦中,这位傲慢的实业家,感触深深地道了声“谢谢”“松村这么说了,现在位就告诉我了,对我来说最大的问题是时间的长短;那边酒吧当然不能说,也就是说,是在最短的时间里告诉了我。”他说这是非常理论化的甜言蜜语,也是直率的自白。

    在另一个酒吧里,河田与悠,像工作上商量事一样地细细安排明天的步骤。松村和悠一之间,没有任何工作上的来往,松村早就对悠一垂涎三尺了,这个招待包含着什么意思,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我们现在可是同谋啊。”简直让人难以相信的高兴劲儿,在河田心里反复唱着给他听:“悠一和我是同谋啊,怎么感觉心忽地贴近了似地。”

    他忌讳在女招待面前多说,于是用与社长室里毫无区别的能文化口气,吩咐说:

    “这就明白你的心情了,知道你心里做得给松村挂电话回绝。你就这么来做吧(河田在公司里用的可是“你给我这么做”从没有说过“你就这样做g巴”之类的话。)松村也是一国一城之主,不可怠慢了’。况且,当时情况之所迫,那是不得已地答应了他。那你就去吧,去那约好的地方吧。你会受他招待一顿好吃的。然后,你就说,不好意思受您款待,这回我做东再去喝一杯。松村就会放心地跟你去吧。这回,你想法在第二个酒吧里偶然碰上我。这方法怎么样。我7点起开始等。。酒吧选哪个好呢?我经常去的酒吧不行,松村会有所警觉,不会来吧。这样

    说的话,我一次也没去过的酒吧,偶然相遇也太不自然,一切都必须做得非常自然不可。有了,一起去过四五次的叫‘裘莱姆’的酒吧还记得吧,就在那附近。那里不错,假如松村有警觉犹豫不前的话,你就撒谎说没同河田去过,没关系。这个计策怎么样,三方面都不受伤害的好主意哇。”

    ’悠一说,就这样办。那晚两人恰如其分地告了一段落,与此相接的一夜舒畅快乐则是无限的;河田一时怀疑自己的心是否真想和这年轻人分手。

    第二天下午五点,松村在帝国饭店西式小厅里的小酒吧等着悠一。所有性感的期待都包含在他心里,满腹的自负和确信,自己是个社长却老作着当“情夫”的梦,’这个男人两手的手掌温着白兰地酒杯,轻轻摇晃着。约好的是五点,已经超过了五分钟,他深深体味到等待的愉快。酒吧的客人几乎都是外国人。喉咙口发出低低的犬吠般声音用英语说个不停。松村意识到又过了五分钟,悠一还没出现。他试着体会下一个五分钟与上一个五分钟相同的滋味,可是,—下一个五分钟已经串味儿了。这是所谓掌中金鱼般活蹦乱跳,不可疏忽的五分钟。他觉得悠一肯定来了,正在门口徘徊着进来还是不进来,周围充满了他存在的感觉。这五分钟又过去了,这种感觉瓦解了,别的新鲜的不在感觉替换了进去,过了五点十五分了,再等一等的实感,让松村的心里好几次发生了心理的换气作用。就这祥他苦心经营的二十分钟,突然停滞了,他让不安与绝望感打垮了j;他的期望过高,痛苦也就愈烈,他为修正这苦痛之烈而忙碌起来。“再等一分钟试试看。”松村想。他把希望连接在金色秒针线慢走过六十之上。

    松村死心了,他离开酒吧后大约一个钟点以后,河田匆匆处理完了工作,去了“裘莱姆”酒吧。不一会儿,河田也更缓慢地尝到了与松村相同等待的苦恼滋味。但这刑罚可要比松村长好几倍;苛酷的程度与松村蒙受的苛酷也是无法比较的。河田终于坐到“裘莱姆”闭店了,想像力越来越鼓舞起苦恼,时间越长,越增加深度拉开裂口子,他不知死心,恋慕越来越激烈。

    最初一个小时,河田的幻想上的那宽容,无边无际。“晚饭上花时间的吧。让招待吃精细的日本高级菜吧。也许是艺妓伺候的包厢吧,在艺妓面前,松村该有所收敛吧。”对河田来说,这样的想像最合味口。再少许过了几分钟,这回有些疑惑了是不是太晚了,尽量收紧的心,突然爆发起来,一个接一个其他的疑惑,点着了火。“悠一没吹牛吧?不,不会。那家伙年轻轻挡不住松村的狡猾吧。那家伙纯情、纯真。让我迷住的人已经没什么可疑的了只是那家伙的力量大概不能把松村施到这里来吧。也许松村看透了我的计划,不上我的当吧。悠一和松村现在还在别的酒店,悠一肯定会见机逃到我这儿来的吧,再少许忍一忍。”——这样想着,河田让后悔给数落了。

    “究竞怎么了我,微不足道的虚荣心竞特地让悠一去钻松村的陷阱。为什么不让他干干脆脆地回绝招待呢?悠一不愿去田绝”我应该代劳,管他有什么当不当,我该自己打电话去回绝。”

    突然,一阵想像撕裂了河田的心。

    “现在,在什么地方,也许松村和悠一搂抱在一起了吧!”

    具有各种各样臆测的理论,渐渐精致起来,构成“纯情的”悠一的理论,构成“卑下的”悠一的理论,也各自成了完全的体系。河田向酒店柜台上的电话求救了;给松村挂电话,11点过去了,松村没有回去。他破了一次例往悠一家里挂电话,不在!打听了悠一母亲医院的电话号码,河田越出常识范围,央求医院里的电话

    交换手去看一看母亲病房里有没有悠一,悠一不在,河田疯狂了,回到家里他怎么也睡不着,过了深夜两点,又往悠一家挂电话,悠=还没有回来。

    河田一夜没睡。第二天早上,一个韧秋爽朗的晴天、早晨九点,悠一来接电话了,一句责骂的话也没有,只关照他说“十点半到公司的社长空来。”河田这是第一次把悠一叫到公司来。去公司的轿车里,车窗外的景色一点也没有映到河田的眼里,他心里重复着,一直嘀咕着昨晚一夜之间到达的男性决断。

    “一次决定的事决不能篡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能篡

    改。”

    河田淮十点踏进社长室。秘书与他问了声好,他吩咐秘书去把昨夜代他出席宴会的董事叫来,想听听昨晚宴会的报告。谁知还没有来。另一个董事闲着没事来社长室中门。河田不耐烦地闭上了眼,一夜没睡,可头一点不感到瘸;兴奋的头脑反而更清醒那董事靠着窗,拨弄着百叶窗的绳头,用一贯的那种大声音

    说:

    “这两天喝醉了,头老是一跳—j跳地疼。昨晚让人拖着去喝酒,直喝到今早三点。两点来到新桥,后来让人在神乐坡敲醒,好一阵骚动。你知道那人是谁?松村制药公司的松村君呀。”——河田听了吃了一惊“与那种年轻人作伴,我这把老骨头可是支持不住呀。”‘

    河田尽可能装出浦不在乎的样子问:

    “松村君带的是个什么样的家伙7”.

    “就松村君一个人嘛。那人的父亲和我要好,他偶然像拖他爹一样拽我出去。昨天,我特地早一点回家,想泡个热水澡,嗨,他打电话来叫我了。”

    河田调出一声欣喜的呻吟,但别的心思仍顽固地保留着。松村邀请老朋友喝酒,为了给他做“不在证明”故意让这董事来做假报告吧。不能说没有可能;一次定下来的事,决不能篡改。

    董事又说些其他工作上的话。河田心不在焉地敷衍着。秘书进来说有客来了。:河田皱着眉头说:“于个亲戚学生,前来求职,学习成绩太差劲了。”董事知趣地走开了,悠一换了进来。

    初秋晨曦爽朗的光线中,美青年脸熠熠生辉,朝气蓬勃。一丝云也没有,一“抹阴影也没有。新鲜生动的脸,击打着河田的胸口。

    昨晚的疲倦,背叛,让他人负着苦痛,在他脸上不留一丝痕迹,这张不知报应的青春的脸,即使昨晚杀了人,也一定脸上没有变化。他藏青风衣里,灰色法兰绒裤子,裤缝笔直朝前挺进;在光滑的地板上,毫无阻碍地走近河田的桌子前。

    河田先点着了火。他自己也觉得很差劲。

    “昨晚怎么回事7”

    美青年露出男人气十足的白牙微笑了。他在让他坐下的格子上坐定说:

    “太麻烦了,我没有去赴松村的约,所以我想也没必要去河田先生那儿了。”

    河田让这种明显矛盾的辩解弄习惯了。

    “为什么没有必要来我这儿?”

    悠一这回又笑了。于是他像个放肆的学生那样,把椅子弄得嘎吱嘎吱地响。

    “那不是前天的昨天嘛?”

    “我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

    “听家里人说了。”

    河田施出了穷追不舍的蛮勇,忽地一下,话题跳到悠一母条的病上去了。“住院费够不够7”他问“没什么,没有哇。”青年回答。

    “可没问你昨晚去哪里过夜的。我要给你母亲慰问金。行吧。

    给你想得通数目的钱。想通了的话,点个头。就这样吧”——河田用极其公式化的口吻说“今后,’希望同我断绝所有关系。我这头绝不会让人觉得藕断丝连的。再让我碰上倒榴事,对我工作有影响,只能请你好自为之了,怎么样,可以吧。”一边叮嘱,一边取出支票本,河田无法判断该给青年在这里犹豫几分钟,他愉愉地膘了青年一眼。到现在为止一直低着眼睛的倒是河田。青年一直拾着眼睛。河田在这一瞬间,害怕地等着悠一的辩明、谢罪和求饶。但是年轻人却高傲地扬着脖子,一声没吭。

    河田撕下支票的声音在沉默中响起。悠一一看,写的是20万元。他没做声,用手指尖把它推了回去。

    河田把那张支票撕了。下一张,金额写好,又撕下来。推到悠一面前,悠一又给推了回去。这个甚是滑稽的游戏来回了好几次,已经到40万了。悠一想起从俊辅那儿借来的50万元。河田的举动只能让悠一产生轻蔑的感觉,要把它吊上到极限,把拿到

    手的支票撕碎,然后同他道别;年轻人炫耀的情绪,在他心里抬起头来;但脑子闪过了50万这个数字;意识恢复了的悠一等着下一个报价。

    河田弥一郎没有低下傲慢的额头,右脸颊上,痉挛像闪电一样划过。他把前一张支票又撕掉了,新写了一张,扔到桌子上。上面写着50万元。

    青年伸开手指,将这张支票叠叠好,放到脑前的口袋里,站起来。别无二意地微笑着点点头:

    “谢谢啦很久以来受您关照。那么再见了。”

    河田连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了,终于伸出握手的手说了声:“再见吧。”悠一握住了河田的手,他想河田的手剧烈的抖动那是理所当然的。他觉得自己一点没有产生怜悯之情倒是河田的幸运,这个人比死都讨厌让人家怜悯,这自然的感情里,倒是流露出了友情。他喜欢乘电梯,没有从楼梯下楼,而是按了一下大理石柱子上的电钮。

    悠一在河田汽车公司就职的事情就此告吹了,他的社会野心化为泡影。另一方面,河田用50万元,买回了以往“蔑视生沽“的权利。

    悠一的野心本来就是空想性质的东西,可同时这空想的挫折是他回到现实的障碍。受伤的空想,比无伤的空想更想把现实传递给敌人。在他之前,梦见自己的能力与正确估量自己的能力形成了落差,像被一概断绝了似的,他看到了埋没这种落差的可能性。可是,学会“看”的悠一知道这是从一开始就被断绝了的事。在令人慨叹的现代社会里,这样的估量是一种首先要算必须能力的习惯。

    诚然,悠一学会了“看”可是不借助于镜子,他要看青春正酣的青春是十分困难的。青年的否定抽象地结束了,青年的肯定所具有的性感倾向,像是在这困难里生了根。

    昨晚他忽地产生了打赌的心情,和松村、河田两头都爽约,在学校同学的家里喝酒直喝到早晨,过了清净的一夜。可这所谓的“清净”也没有越出肉体的范畴。

    悠一盼望自己的位置。一次从打破镜子的笼冲出,忘了自己的脸,把它想做不存在,从那时起他便开始寻找“看的人”的位置。他应该代替镜子证明过的,肉体确实占据过的那个位置“社会会给我个什么位置吧7”他曾抱着孩子般梦想的野心,现在.他从这个野心中解放了出来。现在这地步,他只有在青春之中寻求这个位置,他要在看不见的东西上占据位置,他为这困难的作业而焦躁不安。不久以前他的肉体轻松地完成了这个作业。

    悠一感到让俊辅的咒语束缚住了。首先50万元必须还给俊辅。一切都是从这钱开始的。

    几天后,一个秋凉的夜晚,美青年没有事先通知就来到了俊辅的家。老作家恰好在写几周前开始的一篇自传性评论,桧俊辅将这篇评论的题目定为桧俊辅论。他不知道悠一的来访。在桌上的台灯下,自己又读了一遍未完成的原稿,有些地方,他用红铅笔做着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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