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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www.biquge2.com,墓畔回忆录(墓中回忆录)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撤围——进入凡尔登——普鲁士病——撤退——天花

    我们解除了对蒂永维尔城的包围,向凡尔登进发;该城是九月二日向联军投降的。隆维,德?弗朗索瓦?德?梅西1的故乡,八月二十三日陷落。到处都是花彩和花环,因为腓特列—纪尧姆从那里经过。

    1弗朗索瓦?德?梅西(francoisdemercy,一五九—一六四五):德国将军。

    在纪念战争的装饰品当中,我看见沃邦堡垒上挂着普鲁士鹰。但是,这头鹰在那里不会停留很久;至于花朵,它们同采摘花朵的姑娘一样,很快就会凋谢。恐怖时代最残酷的屠杀之一就是杀害凡尔登少女。

    里乌菲2说:“十四位天真无邪的凡尔登姑娘,盛装打扮,好像去参加节日活动似的,一起被送上断头台。她们骤然消逝了,她们在风华正茂的时候夭折了。她们死后第二天,‘女人宫’好像一座花朵被摧残的花坛。这种野蛮暴行在我们当中引起绝望的情绪,这是前所未有的。”

    2里乌菲(riouffe):法国历史学家。

    凡尔登是以牺牲女人著名的。根据格雷古瓦?德?图尔1说,德特里克为了使女儿摆脱提奥德贝尔特的追求,将她绑在一架套着两匹野牛的车上,然后让牛车冲人马斯河。煽动杀害凡尔登姑娘的是一名弑君的蹩脚诗人,名叫蓬斯?德?凡尔登;他对他出生的城市充满仇恨。缪斯年历所记载的恐怖时代的警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庸才未得到满足的虚荣心和残疾人被伤害的骄傲同样造就革命者,这是精神和身体缺陷的同样性质的反叛。蓬斯给他迟钝的诗歌加上锐利的匕首。诗人看来忠实于希腊传统,他奉献给他的上帝的仅仅是处女的血,因为国民公会根据他的报告颁布法令,禁止对任何孕妇进行审判。也是他,叫人取消对著名的旺代将军邦尚的寡妇的判决。唉!我们这些追随王子的保皇党,我们蒙受了旺代的厄运,却不曾享受它的光荣。

    1格雷古瓦?德?图尔(gregoiredetours约五三八—五九四):三十年战争中的女英雄。

    在凡尔登,为了消遣,我们没有那位“著名的圣巴尔蒙伯爵夫人。她脱下女人服,骑上马,护卫那些陪伴她的贵夫人,让她们坐在她的豪华马车里”我们对“古老的高卢语”没有兴趣,我们不用“阿马第的语言”相互写信(阿尔诺2)。

    2阿尔诺(amauld):教士,上面的话引自他写的回忆录。

    普鲁士病3传染给我们这支部队,我也被感染了。我们的骑兵到瓦尔米那里同腓特列—纪尧姆的部队汇合。我们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只是继续等待前进的命令;结果,我们得到的却是后撤的命令。

    3指痢疾。

    我身体极度虚弱,由于受伤行动不便,走路腿痛。虽然我极力跟随我的连队,但不久我就掉队了。让?巴吕,凡尔登一位磨坊主的儿子,幼时就随一个僧侣离开他父亲,僧侣让他背着他的褡裢。从凡尔登(按照索马兹的解释1,是涉水岗的意思)出来时,我背着君主制度的褡裢,但是,我既没有变成财务总监,也没有变成大主教或红衣主教。

    1索马兹(saumaise,一五八八—一六五三):法国学者。

    如果说,我写的小说都是与我有关的故事,那么我写的历史故事讲的都是我亲身的经历。所以,在讲到德?贝里公爵的生平时,我再现了若干我亲眼目睹的场面:

    当人们解散一支军队的时候,士兵回家去;但是,孔代的士兵有家吗?在放下他们手中那条保卫国王的火枪之后,他们在德国森林中砍的那条木棍能够将他们指向何处?现在必须分手了。战友们最后道别,然后各奔前程。大家在离去之前,向他们的父亲和首领、白发苍苍的孔代致敬。可敬的老人祝福他的孩子们,为解散的部族哭泣;当他看见他的营地的帐篷倒下时,他好像看见自己的祖屋倒塌那样痛苦。

    十多年之后,法兰西新军队的首领波拿巴也向他的部下告别;人物和帝国转瞬即逝!最显赫的声名也不能使人摆脱最平常的命运!

    我们离开凡尔登。雨水冲坏了道路;我们到处看见弹药车、炮架、沾满泥土的大炮、翻倒的车辆、背着孩子的女贩、泥土中奄奄一息或者已经断气的士兵。我在穿越一片耕耘过的田地时,陷进泥浆,一直到膝盖。费隆和我的另一个伙伴不顾我的抗议,将我救出来:我曾经哀求他们让我留在那里,我宁愿死去。

    十月十六日,我们连的连长戈荣?米尼雅克在隆维附近营地,给我颁发一张十分体面的证明书。在阿尔隆,我们在大路上看见一长列套着牲口的四轮车:有的马站着,有的马跪下,有的已经倒下咽气了,它们的尸体在车辕间已经僵硬了。这仿佛是斯提克斯1河边发生的一场野战的影子。费隆问我打算干什么,我回答他说:“如果我能够到达奥斯坦德,我会坐船到泽西岛找我舅舅贝德;从那里,我可以出发寻找布列塔尼的保皇党。”

    1斯提克斯(styx):希腊神话中最大的地狱河流。

    发烧使我虚弱不堪;我用我那条肿胀的腿,痛苦地支撑着。我又患了另一种病。经过二十四小时的呕吐,我全身酸痛,天花暴发了。天花按照接触空气的情况,依次出现和消退。我这副模样,带着图尔城铸造的十八镑钱,开始两百里的长途跋涉,这一切都是为了君主制度的荣光。费隆借给我六枚值三法郎的埃居,然后离开我走了,因为有人在卢森堡等他。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一八四五年二月修改

    阿登2妇女

    2此处指比利时一个地区,毗邻法国东北部。

    走出阿尔隆之后,我花四个苏请一个农民用马车捎我一程,将我放在五法里外的一堆石头上。我借助拐杖跳了几步,到路边小溪里将黏有脓血的内衣洗干净,我顿时清爽多了。天花完全出来了,我觉得轻松多了。我并未扔掉我的背囊,尽管它沉重地压在我的肩膀上。

    第一个晚上,我是在一座谷仓里度过的,什么也没有吃。谷仓主人,一位农妇,拒绝收住宿费;天亮时,她给我送来一大碗牛奶咖啡,还有一个大圆面包,我觉得面包香极了。我情绪很好,重新上路,尽管我常常跌跤。四五个伙伴追上我,他们将我的背囊抢过去;其实,他们也都病得厉害。我们碰见农民的时候,常常搭他们的马车。这样,在五天时间内,我们赶了不少路,到达阿太尔、弗拉米佐尔和贝尔福。第六天,天花的疤痕变白,伤口平复了。

    我用六小时走了两法里之后,看见一道壕沟后面有一家波希米亚人露营,他们围着一堆篝火,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两头山羊,一匹驴子。我走到他们身边,倒在地上,那些奇特的流浪者赶忙来救我。一个褐色皮肤、衣衫褴褛、活泼、机灵的年轻女子,唱着,跳着,旋转着,胸前斜抱着她的孩子,好像抱着给舞蹈伴奏的弦琴似的;然后,她在我身边蹲下来,借助火光好奇地端详我,同时抓住我有气无力的手给我算命,只要我出“一个小苏”这太贵了。没有谁比这个给我算命的女人更有学识、更加可爱、更加穷困的了。我不知道这个流浪家庭是何时离开的;我天亮醒来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他们了。我的算命女郎带着我的命运的秘密悄然离去。她在我身边留下一只青苹果,换我那“一个小苏”我像让诺?拉潘一样,在“百里香”1和“露水”中抖动着身体,但我既不能“吃草”也不能“小步快跑”也不能转很多“圈”但我仍然想站起来,向“曙光致敬”曙光女神是美丽的,而我是丑陋的;她玫瑰色的面孔表明她身体健康;她比阿尔莫里克的可怜的塞法尔2健壮。虽然我们两个都很年轻,但已经是老朋友,我想象她那天上午的眼泪是为我流的。

    1这一段影射拉封丹的寓言(猫、鼬和小兔子)。

    2塞法尔(cephale):曙光女神所爱的王子。

    我走进森林。我并不太忧伤;孤独使我回复我的天性。我哼起了不幸的伽早特1唱的浪漫曲:

    1伽早特(cazotte,一七一九—一七九二):法国作家,著有神怪小说恋爱的魔鬼。

    在阿登中部,

    悬崖上有一座城堡

    在这座幽灵经常光顾的城堡里,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不是曾经禁闭我的同乡拉努上尉吗?拉努上尉的外祖母姓夏多布里昂。菲利普同意释放这位著名的囚徒,如果他让人挖掉他的眼睛的话;拉努打算接受这个建议,因为他太渴望回到他亲爱的布列塔尼了。唉!我也有同样的愿望,而且我不仅愿意失去视力,还愿意忍受上帝给予我的一切痛苦。路上,我没有碰见西班牙来的恩格兰老爷,而是一些可怜的受苦人,还有那些同我一样将所有财产背在背上的小贩。如果一个套着粗布护膝的樵夫走进树林,他也许会把我当作一根枯树枝,将我砍倒。几只小嘴乌鸦、几只云雀、几只类似大燕雀的鸟,在路上快步小跑,或者停在一溜石头上,一动也不动,眼睛注视着在天空兜圈子的鹰。我不时听见牧猪人的号角声,他让母猪和小猪在橡树林中吃橡栗。我在牧人的可以滚动的小房子里休息;房子里只有一只小猫,它非常可爱,亲昵地缠着我。牧人站在远处牧场中央,他的狗蹲在羊群周围。白天,这个牧人采摘草药,是医生,巫师;晚上,他观察星辰,他是一名伽勒底2牧人。

    2伽勒底:巴比伦尼亚南部一地区,在旧约中经常提到。

    再过去半里路,有一片林中空地,那是鹿吃草的地方,我停下来。猎人在附近走过。一泓泉水在我脚下低鸣;在这泓泉水附近,在这片森林里“不死的”罗兰,而不是“愤怒的”罗兰,发现一座住满贵夫人和骑士的水晶宫殿。如果那位见过这些闪光的水神的游侠骑士,在泉水边留下了他的金笼头马,如果莎士比亚给我送来罗萨林德和流放的公爵,他们也许会帮我的大忙的。

    我歇口气,继续往前走。我脑袋晕乎乎的,眼前一片模糊;昔日幽灵淡淡的影子围着我,同我道别。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在模糊的远方,我看见我双亲和我的友人的飘渺的身影,混在一些不相识的面孔当中。当我靠着一块里程碑坐下的时候,我在茅屋飘出的袅袅轻烟中,在树梢上,在透明的云彩中,在照耀欧石南的金色阳光里,仿佛看见站在茅屋门口对我微笑的面孔。我的幻觉中出现缪斯女神,她们来参加诗人的葬礼:我的坟墓在阿登的一棵橡树下,是用缪斯的竖琴掘成,对于士兵和旅人是很适合的。几只松鸡迷失在女贞树下的兔窟里,惟有它们同昆虫一道,在我周围低声呜叫;它们的生命同我的生命一样微不足道,同样默默无闻。我再也走不动了;我觉得非常难受;天花被压下去了,令我感到窒息。

    入夜,我仰天躺在壕沟里,头枕装着阿达拉的背囊,拐杖放在身边,眼睛望着同我一样即将熄灭的太阳。我以无限的温存凝望着故乡荒原上曾经照耀我的少年时代的星辰。我们一起躺下,它醒来时更加灿烂,但种种迹象表明,我将永远不会苏醒。我在虔诚的宗教感情中昏过去。我最后听到的是树叶跌落的沙沙声和灰雀的嘶鸣。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利涅王子的供应车——那慕尔妇女——我在布鲁塞尔找到我哥哥——我们永别

    看来,我有两个小时处于昏迷状态。利涅王子的供应车刚好从那儿经过,有一名车夫停车,想砍一条桦树嫩枝;他没有看见我,在我身上绊了一跤。他以为我死了,用脚拨了我一下,我哼了一声。车夫将他的同伴们叫来;他们出于怜悯,把我扔在车上。车的摇晃使我苏醒过来。我可以同我的救命恩人讲话了;我对他们说,我是勤王军的士兵,还说,如果他们愿意将我捎带到他们要去的布鲁塞尔,我会报答他们的。他们当中一位对我说:“好吧,伙计。但是,到那慕尔的时候你要下车,因为我们是不能载任何人的。我们穿过城市之后,你再上车。”我求他们给我点水喝;结果我吞了几口烧酒。酒使我的症状重新显露出来,呼吸倒是顺畅些了;天赐我一个强壮的体质!

    上午十时左右,我们到达那慕尔城外。我下车,远远跟在车后;不久,我就看不见马车了。进城的时候,卫兵拦住我。他们检查我的证件,我在城门口坐下来。看守城门的士兵见我身上穿着军服,给我一点面包,而下士用一个蓝玻璃盅,给我喝了一点加胡椒的葡萄烧酒。我推让了一会,他骂了一声,生气地叫道:“喝下去吧!”

    对于我,穿过那慕尔城是艰苦的事情。我扶着房屋的墙壁往前走。首先看见我的那位妇女走出店铺,怀着同情心扶着我走了几步;我向她表示感谢,而她回答说:“不用啦,当兵的。”很快,其他妇女也跑过来,送给我面包、葡萄酒、水果、牛奶、汤、旧衣服、毯子。“他受伤了。”有些妇女用布拉帮特法语方言说。“他患天花,”另外几个妇女叫道,同时让孩子们走开。“可是,年轻人,你不能走;你要死的;到医院去吧。”她们想带我到医院去;她们轮流扶着我,一直将我送到医院门口。在医院外面,我又看见那些供应车。前面我已经讲过,一位农妇帮助过我;下面你们还要读到另一位妇女在盖尔耐西收容我。在危难中帮助过我的妇女们呀,如果你们还活着,愿上帝在你们的迟暮之年和你们的痛苦中帮助你们!如果你们已经不在人世,愿你们的孩子享受上天长期拒绝给我的幸福!

    那慕尔妇女帮助我上车,嘱咐车夫照顾我,并且一定要我收下一条毛毯。我注意到,她们以尊重和恭敬的态度对待我:在法国人的天性中,有其他民族认可的某种崇高和正直的东西。利涅的车夫们最后将我送到布鲁塞尔城外的马路边下车,并且拒绝接受我剩下的最后一个埃居。

    在布鲁塞尔,没有一个旅店老板愿意收容我。歌谣说,流浪的犹太人俄瑞斯忒斯1曾经到过这座城市:

    1俄瑞斯忒斯(orate):希腊神话人物,他由于弑母受到惩罚,过浪游生活。

    当他来到布拉帮特,

    进入布鲁塞尔城

    比起我,他在那里受到更好的接待,因为他口袋里起码有五个苏。我敲门,老板把门打开。他们看见我那副模样,马上说:“走开!走开!”他们让我吃闭门羹。

    人们将我从一间咖啡馆里赶出来。我的头发垂在长满胡子的脸上;我的腿上黏着泥土;在我破烂不堪的制服外面,我披着那慕尔妇女送给我的毛毯,我在脖子那里将毛毯打个结,当外套用。奥德赛中的乞丐更加放肆,但不至于像我这样穷困。

    我找到我同我哥哥住过的旅店,但一无所获;我作第二次尝试。我走近大门的时候,看见德?夏多布里昂伯爵正好同德?蒙布瓦西耶男爵走下马车。他看见我那副模样大吃一惊。他到其他地方去找房间,因为这间旅店的老板无论如何不愿意接纳我这个房客。结果,一名理发师让我住进一间破房子。我哥哥给我请来一位外科医生和一位内科医生。他收到巴黎来信;德?马尔泽尔布先生请他回法国。他向我讲述了八月十日事件、九月屠杀和其他政治新闻,对这些我都一无所知。他赞成我到泽西岛去,而且给我二十五个路易。我视力模糊,看不清我不幸的哥哥的面孔;我以为这是我的问题,而事实上,这是上帝在他身体周围散布的暗影:我们没有料到,这竟是我们的永诀。对于我们所有人,我们只拥有现在;未来属于上帝。任何时候都会有两种情况,使我们不能重新看见我们离去的朋友:我们的死或他的死。多少人下楼之后就不能再上去啊!

    死亡在一个朋友去世之前比在他去世之后更加触动我们:这是我们的一部分脱离我们了,童年的记忆、家庭的亲密、共同的感情和兴趣瓦解了。我哥哥在我之前进人娘胎。他首先进人这同一个神圣的躯体,我在他之后出生;他先于我坐在故居的炉火旁边;他等候了几年才看见我,陪伴我度过了我的整个童年。我的血和他的血在革命的熔炉中混在一起,具有同样的滋味,就像同一个山岗的草场喂养的牛羊挤出的奶。如果说人们提前地砍了我哥哥、我的教父的头颅,岁月也不会轻易放过我:我的头发已经变得稀疏了;我感觉乌高兰1,时光,俯身对着我,啃噬我的头颅:

    1乌高兰(ugolin,一二八八年死):比萨暴君。

    come'lpanperfamesimanduca2.

    2意大利文,意思是:好像在饥饿者吞噬的面包里面。(但丁神曲?地狱篇)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奥斯坦德——渡海至泽西岛——我被丢弃在根西岛上——驾驶员的妻子——泽西岛——我舅舅贝德和他的一家——岛上景色——德?贝里公爵——死去的家人和朋友——衰老的不幸——我到英国——和热斯里尔最后一次见面

    医生惊诧不已:天花的反复居然没有夺去我的生命,没有导致本来不可避免的病情恶化,他认为我的病情是医学无法解释的。我的伤口变成坏疽,医生用金鸡纳霜包扎起来。在这样初步处理之后,我坚持到奥斯坦德去。我厌恶布鲁塞尔,我急于离开这座城市。当时城里又挤满从凡尔登坐车来的奴性十足的英雄;但在百日王朝时期,当我追随国王来到这同一个布鲁塞尔的时候,我没有再看见他们。

    我顺着运河,从容地来到奥斯坦德。我在那里碰见几位布列塔尼人,我的战友。我们租了一艘有甲板的小船,向英吉利海峡驶去。我们待在底舱里,躺在当压舱物的石块上。我精疲力尽了。我不能说话;海上的颠簸最终将我击倒。我勉强呷了几滴水和一点柠檬汁;当恶劣的天气迫使我们在根西岛靠岸的时候,大家都认为我就要咽气了。一位流亡神甫为我作了临终祈祷。船长怕我死在船上,命令水手将我抬到岸边。他们让我靠着墙,坐在阳光下,面对大海;我的正前方就是奥里涅岛;八个月前,死神曾经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我面前。

    看来,我的状况引起怜悯。一位英国驾驶员的妻子刚好从那里经过;她萌生同情心,把她丈夫叫来。他在两名水手帮助下,将我抬到一个渔民家里;他们让我躺在一张舒适的床上,给我盖上了洁白的被子。年轻的海员妻子对我这个外国人照顾得无微不至,是她救了我的命。第二天,我重新上船。女人对于不幸者有天使般的同情心。照顾我的美丽的英国金发女郎好像英国古代雕像中的女子,将我的浮肿和滚烫的手握在她纤细和娇嫩的手心里。我自惭形秽,十分过意不去。

    我们升起帆,在泽西岛西端登陆。我的同伴之一——蒂耶勒先生,到圣赫利尔找我舅舅。次日,德?贝德先生请他乘马车来接我。我们穿过整个岛屿。尽管我生命垂危,沿途的绿阴仍然令我心旷神怡。但是,我开始神志不清,嘴里胡言乱语。

    我在生死之间徘徊了四个月。我舅舅、他妻子、他儿子和三个女儿轮流在我床边照顾我。我住在港口旁边一栋房子里,占据一套房间。我房间的窗子是落地窗,从床上就可以看见大海。医生德拉特尔先生禁止我谈论严肃的事情,尤其不能谈政治。一七九四年最后几天,我看见我戴重孝的舅舅进入我的房间,我颤抖了,我以为我们失去一位亲人。他告诉我,路易十六死了。对此,我并不感到惊讶;我早料到了。我打听亲人的消息。九月屠杀之后,我的两个姐姐和我妻子回到布列塔尼;她们历尽艰辛才逃出巴黎。我哥哥回到法国,在马尔泽尔布家隐居。

    我可以起床了;天花已经过去。但是,我胸部感到不适,而且变成长期折磨我的痼疾。

    泽西岛,安东南的游记中称之为“高埃萨雷阿”在诺曼底公爵死后,变成英国王朝的属地。我们曾经好几次想把它收回,但都未成功。这座岛屿是我们的远古历史的遗迹;从爱尔兰和阿尔庇翁1到布列塔尼—阿尔莫里克去的圣人,都在泽西岛歇息过。

    1阿尔庇翁(albion):大不列颠旧称。

    圣赫利尔,孤零零一人,住在塞扎雷的岩洞里;汪达尔人将他杀害了。我们在泽西岛看到古代诺曼底人的样板;人们仿佛听见杂种纪尧姆或小说鲁的作者在说话。

    这座岛屿是富饶的。岛上有两座城市,分为十二个堂区。农民的房舍和牲口群处处可见。猛烈的海风在岛上似乎变得温和了,岛上出产精美的蜂蜜、非常可口的奶皮和散发堇莱香的深黄色奶油。贝纳丹?德?圣皮埃尔断言,我们的苹果来自泽西岛,其实他弄错了。我们的苹果和梨来自希腊,我们的桃子来自波斯,柠檬来自拉梅迪,杏子来自叙利亚,樱桃来自赛拉松特2,栗子来自伽斯塔纳3,木瓜来自息东4,而石榴来自塞浦路斯。

    2赛拉松特(ckrasonte):黑海边的城市。

    3伽斯塔纳(castane):小亚细亚古城。

    4息东(cydon):小亚细亚克里特的城市。

    五月初,我很高兴能够出门了。春天在泽西岛仍然生气盎然;它可以和从前一样自称为“报春”使者。它变得衰老的时候,将这个名字留给它女儿,它头上的头一朵鲜花。

    这里,我引用两页关于德?贝里公爵的生活的文字,但实际上讲述的是我自己的经历:

    经过二十二年的战斗,锁闭法国的铜墙铁壁被冲破;文艺复兴的时代临近了。我们的王公们离开他们的偏僻住所。他们都走出边境,像冒着生命危险进入那些神奇国度的旅人。国王的大弟到瑞士;德?昂古莱姆公爵老爷到西班牙,而他弟弟到泽西岛。查理一世的几个法官死在岛上,不为人所知;也在这座岛上,德?贝里公爵老爷遇见一些保皇党人,他们在流亡中衰老,而且人们忘记他们的功德,就像从前人们忘掉英国弑君者的罪行。他碰见一些年迈的、从此生活在孤独中的神甫。他同他们一道编造神话,让一位波旁公爵在经历暴风雨之后,在泽西岛登陆。某位听忏悔的神甫和殉难者可能对亨利四世的继承人说,就像泽西岛的隐士对那位伟大的法国国王所说的一样:

    那时,远离宫殿,在这个阴暗的岩洞里,

    我哭泣对我的宗教的凌辱。(埃尔尼雅德)

    德?贝里公爵老爷在泽西岛生活了几个月;大海、狂风、政治使他不能脱身。一切都同他作对,他失去耐心;他准备放弃行动,乘船回波尔多。他给莫罗元帅夫人写了一封信,生动地描绘他在岛上的生活:

    一八一四年二月八日

    于是,我现在同坦塔尔1一样,面对着这个难以从她的枷锁中解放出来的法兰西。你有一个如此美丽、如此热爱法国的灵魂,你设想我此刻的感受吧。由于离开这片两个小时就能到达的海岸,我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当太阳照耀它的时候,我登上最高的岩石,手拿望远镜,细细端详整个海岸;我看见库坦斯的岩石。有时我让想象力驰骋,看见我登陆上岸,被法国人包围,他们帽子上闪烁着白色帽徽;我听他们叫道:“国王万岁!”法国人听见这句话任何时候都不会无动于衷;全省最美丽的夫人给我戴上白色肩带,因为爱情和光荣从来是不可分的。我们向瑟堡进发。由外国人守卫的几座简陋的碉堡想负隅顽抗,我们一冲锋就攻克了;我们派出一艘船,去寻找国王,船上悬挂的白旗使人想起法兰西昔日的光荣和幸福的岁月!“啊!夫人,既然离开一个很可能实现的梦只有几个小时,我们能够考虑离去吗?”

    1坦塔尔(tantale):希腊神话中吕底亚的国王,因为得罪了诸神投入地狱。

    这几页是我三年前在巴黎写下的;在德?贝里公爵之前二十二年,我就去过泽西,这座流放者的城市;当地人应该知道我的名字的,因为阿尔芒?德?夏多布里昂在岛上结婚,而且他的儿子在那里出生。

    那里甚至流传着关于我舅舅一家的笑话。我舅妈特别宠爱一条狗,在此之前我已经讲述过它的祖先的出色品质。由于这条狗乱咬人,而且满身疥疮,我的外甥女叫人将它悄悄逮走,尽管它出身高贵。德?贝德太太却一直认为,一定是哪位英国军官爱上了这条漂亮的“阿枣儿”把它偷走了,现在想必在联合王国最豪华的城堡里养尊处优。唉!我们眼前的快乐只是由我们过丢的美好时光构成的。通过回顾蒙舒瓦的情景,我们找到在泽西岛开心的办法。这种事是非常稀罕的,因为在人们心里,快乐时刻在它们之间并不保留悲哀时刻在它们之间保留的联系:新的欢乐不能使昔日的欢乐回复青春,但新痛苦使旧痛苦更加鲜明。

    而且,流亡者引起普遍好感;我们的事业似乎成了欧洲的事业:受到尊重的不幸是伟大的,我们的不幸正是如此。

    德?布荣先生是法国流亡者在泽西岛的保护人,他使我打消回布列塔尼的念头,因为我现在的状态无法承受地窖和森林的生活;他建议我到英国去,在那里寻找一个经常性的服务工作。我舅舅带来的钱很少,他家中人口众多,已经感到紧张了;他不得不将他儿子送到伦敦去,过着穷困的生活,把希望寄托于未来。我由于担心变成他的负担,决定离去。

    一条从圣马洛偷偷开来的船给我带来三十路易,使我有可能实施我的计划。我在开往南安普敦的邮船上预订了座位。同我舅舅告别的时候,我非常伤心。他像父亲一样照料我,我童年时代很少的幸福时光是和他分不开的;他熟悉我热爱的一切;我觉得他的面孔同我母亲有几分相像。我已经离开我那位杰出的母亲,而且我不会再看见她了;我已经离开我姐姐朱莉和我哥哥,我也不会再和他们相逢;现在我又离开我舅舅,我也不会再看见他那快乐的面容了。在几个月时间里,我失去这么多亲人,因为我们的亲人的死不是从他们去世时算起的,而是从我们不再在一起生活的时候开始的。

    如果我们能够让美妙的时光驻留,那该是多么好啊!但是,这是做不到的。那么,我们就别留在世上吧。在看见我们的朋友消逝之前,在诗人心目中惟一值得生活的岁月消逝之前,我们就离去吧:“vitadignioroetas”1。在交往的年代令人神往的东西,在被抛弃的年代变成痛苦和悔恨。人们不再盼望欢乐时刻归来;毋宁说人们害怕它们回来:小鸟,花朵,四月末美妙的夜晚,以夜莺的歌唱开始、以燕子的啁啾结束的夜晚,这一切都煽起对幸福的需要和渴望,杀害你。你还感觉得到这些可爱的东西,但它们已经不再属于你。在你身边领略它们、并且以轻蔑的目光注视你的年轻人,令你嫉妒,使你更清楚地明白你是多么被人抛弃。大自然的清新和妩媚在令你想起昔日幸福的同时,增加你的悲惨处境的丑陋。你现在只是大自然当中的一个污点,你以你的存在、你的言语、甚至你胆敢表达的感情,破坏它的和谐和美妙。你可以爱,但人们不可能再爱你。春天之泉已经更新了泉水,但并未使你恢复青春,而目睹万象更新、百业兴旺,更勾起你对昔日欢乐的痛苦回忆。

    1拉丁文,引自罗马伟大诗人的埃涅阿斯纪(eneide):更加值得生活的岁月。

    我乘坐的邮船挤满流亡家庭。我在他们当中认识了安岗先生,他是我哥哥以前在布列塔尼议会的同事,是一个风趣的人,以后我会谈到许多关于他的故事。一位海军军官在船长室下棋;他没有认出我,因为我的变化太大了;但是我认出他是热斯里尔。自从我们在布列斯特分手之后,我们一直没有见面;南安普敦是我们永别的地方。我对他讲述了我的旅行,他给我讲了他的旅行故事。这位在我身边海浪中出生的年轻人,在海浪中第一次拥抱他最老的朋友,而这些海浪又将是他的光荣的死的证人。朗巴?多里亚,热那亚海军元帅,在打败威尼斯舰队之后,得知他儿子战死。“把他扔到海里去!”父亲以古罗马人的方式说,犹如说“把他扔给他的胜利女神吧”热斯里尔自愿从他投入的波浪中出来,只是为了在岸边更好显示他对波浪的胜利。

    我在回忆录第六章开始处,已经讲过我在泽西岛登船前往南安普敦。这样,经历美洲森林的探险和德国军营的生活之后,我这个可怜的流亡者于一七九三年踏上这片土地;一八二二年,我在那里是显赫的大使;我在那里写下这一切。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文学基金——霍鲍尔的顶楼——我的健康恶化——就诊——伦敦的流亡者们

    伦敦成立了一个援助英国和外国作家的团体。这个团体请我出席它的年会。我把出席这个会议和参加这个组织当成我的义务。约克公爵殿下坐在主席位置上;他右边是萨默塞特公爵,托灵顿和博尔东勋爵;他安排我坐在他左边。我在会上碰见我的友人坎宁先生。这位诗人、演说家、著名的部长发表了一篇演说,演说中有一段已由报纸转载的对我过分恭维的话:“虽然此地认识我的高贵的朋友、法国大使的人不多,但他的性格和他的作品在整个欧洲是非常驰名的。他以阐述基督教原则开始他的生涯;他通过捍卫君主制原则继续他的事业;现在,他来到我国,用君主制原则和基督教美德的共同之处将两个国家联合起来。”

    很多年之前,坎宁先生作为作家,在伦敦师从皮特先生学习政治学;在同样长久的时间之前,我在英国首都,在默默无闻中开始我的写作。现在我们两人都是非常富有的人,但我们都加人这个以资助穷困作家为宗旨的组织。是我们都享有的显赫声名还是我们的共同的痛苦经历使我们聚集在这里呢?东印度总督和法国大使在痛苦的缪斯的宴会上能够做什么呢?乔治?坎宁和弗朗索瓦?德?夏多布里昂在此就坐,是为了纪念他们过去的厄运,也许是过去的幸福;他们为荷马干杯,为一块面包吟唱荷马的诗篇。

    如果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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