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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www.biquge2.com,红色11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财产,军事检察官和审判官们是可以“抽成”领奖金的。

    余三共:这侨生还是马来西亚人呀,怎么国民党说抓就抓?

    龙头:是啊,马来西亚政府还出具官方证明,说那个侨生过去参加过共产党,但现在不是了,可是国民党政府不管,照抓不误,并且判了十二年。

    余三共:人家说“倒楣倒到印度去了”现在该改为“倒楣倒到台湾去了”

    龙头:还有更倒楣的呢。为了一个案子只有一名侨生太单薄,特务们还要这侨生咬另外一个同学,那个同学跟我同房过,对我说:调查局糊里糊涂地认定我是马共党员,就逼迫我要承认、要自白、要交心、要坦白、要写出参加马共的经过。我说没有,他们就打骂恐吓,还骗我说:“赶快认了,就放你出去。你毕业了,我们可以帮助你,让你早早回马来西亚去。如果你不认,就是对党国怀着深仇大恨的心理,死罪是跑不了的。”办案人员还说:“马来西亚共产党并不是中国共产党,照国内的法律,是没有罪的。我们只是要你交代清楚而已。你交代了,就证明不会危害领袖和党国,就可以回马来西亚去。如果你不交代,我们就认定你是存心危害党国,就将你当作和中共分子一样地判罪。一判了罪,你的学籍就被取消,你也坐牢了,甚至被判死刑了,你就永远不能回到马来西亚去了。”我回到台湾念大学,就是希望学成回去,听了这些话,心都凉透了,怎么不害怕呢?——所以,我就编了,编说是由某人介绍我参加马共。我那里知道政府办案也会骗人?结果,我判了十二年,来台升学,等于做了一场噩梦,什么都完了。

    余三共:国民党抓共产党抓上瘾了,捞过界了,连马来西亚政府不抓的,国民党都代抓了,四海之内,皆共党也。

    龙头:总结起来,今天这个岛上的所谓共产党,可有好多种,第一种是真共产党,这种真共产党,现在已经缺货了,找不到了、抓不着了;或者,采取一种给足国民党面子的说法,已经枪毙光了。第二种就是你们“成大共产党”是真共产党,可是是自己封的,像是孙悟空自封“齐天大圣”一样。第三种是被诬陷的假共产党,像处长大人、像华老师、像老黄,多极了。第四种是“财迷共产党”要领检举奖金反被套住,做了假共产党。第五种是“饭票共产党”也是假共产党。

    余三共:“饭票共产党”?什么是“饭票共产党”啊?

    龙头:“饭票共产党”是一种人,没饭吃,发现做了共产党,可以人人有饭吃,不过吃的是牢饭,吃牢饭也是一种饭,饭来张口,一日三餐,对挨饿的穷人说来,也不错呀!就有那么一个人,叫阮有成,本来是一九四九年被国民党抓来的老兵,有一次上山砍竹子,摔了一跤,恰巧一根尖竹子穿过他的膀胱,出院后小便失禁,就退伍了。退伍后三餐不饱,流浪街头,沦为乞丐,有一次有大官出巡,警察怕有碍观瞻,赶紧扫街,清除乞丐。他心想自己虽没为国捐躯,但至少捐出膀胱了,如今沦为乞丐都不准当,心头有气,就当街跟警察吵起来,警察就把他一顿拳打脚踢,他火了,忽然立正站好,举起右手高呼:“毛泽东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他本就有一副好嗓子,因此声音非常嘹亮,无远弗届,连附近警察局里的都听到了,一下子跑出三四个警察,把他连推带拉的带进警察局。最后移送警备总部保安处,再移送军法处,判决有期徒刑七年,是典型的为匪宣传。奇怪的是,到了军法看守所后,阮有成发觉看守所比他在外面做乞丐的生活舒服多了——不愁衣食、不去求人怜悯、不必餐风宿露有一顿没一顿的、更不必提心吊胆的怕警察,他后来没想到有这么好的地方,他唯一担心的是七年后出狱怎么办?难友告诉他说,这还不容易,要出狱时,你在监狱门口再来一次“毛泽东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不就得了?这样你每七年喊两声,一辈子就吃穿不尽了,多好啊!听说他就真的这么照办了。法律规定,监狱有最低处遇,就是政府对囚犯处境待遇不得低于一定的最低标准,当你自己标准是乞丐的标准,政府一定输,连乞丐都做了,什么牢不能坐呢?一旦发现做了共产党、做了不判死罪的共产党,就真的人人有饭吃了,真的有了长期饭票了,又何苦而不为啊!说到这里,我还要给“饭票共产党”补充一点资料,我有一次趁班长不在,跟送开水的外役张小弟聊天,张小弟说外面伙房有个叫“詹怪物”的囚犯,食量极大,快出狱了,整天发愁,为什么呢?张小弟说:“那个怪物根本没有家,又没有钱,一出去,就又得饿饭了。他平日食量很大,在押房的时候,天天喊吃不饱;同房有人不吃馒头,送给他,他还不够。自从调到厨房当外役,他才每顿都可以把肚子装得满满的。这回要刑满出去了,怎不发愁?据他自己说,因为失业了好多年,口袋里一个钱都没了,想找工作,又到处碰壁。他不知道怎么搞的,居然想到监牢里来过活,又听说军法监狱的伙食比司法好,他就想办法要到这里来”我问:“是有计划进来的?是怎样进来的呢?”张小弟说:“怪物自己说的,他写了一封信给调查局沈局长,声称要自首,因为他是共产党派来的,有一个组织;还有,在台东一个什么山上,设了一个秘密电台。调查局的侦防人员大为紧张,认为这是个大案子,就找到他。起初,对他很客气、很优待,请他住在旅馆里面,不把他送到监牢里,而且,三餐都由馆子叫了酒菜送到旅社来招待贵宾。问了两三天,听说写了好长的自白书,又做了很多笔录。这个怪物一直说,他有一个包括十八人的组织,名单也开出来了;又说,在台东某个山上,的确有座秘密电台,跟大陆经常通报。调查局的人很重视这案子,对他十分优待,希望他交代清楚,第四天,就押着他坐飞机到台东。到了台东,他们开了一部吉普车,带他到那个什么山上,找了一整天,什么电台也找不到。就问他:‘你究竟在搞什么呀?’怪物说:‘家里有一张地图,忘了带来,所以找不到电台了。’调查员只好又把他带回台北抄家,果然有一张手画的地图。怪物说:‘就是这一张。’调查员就又带他坐飞机到台东去,按照地图上指示的位置,寻找电台,寻了大半天,还是找不到。调查员很冒火地问他:‘究竟怎么回事呀?’他说:‘我我忘记了。’他们把他再带回台北,这下子不住在旅馆接受优待了,他们把他关到调查局一间房里,一连追问了几天几夜,这怪物只好说实话了。他说,他因为没饭吃,又不敢偷、不敢抢,所以想出这个法子来混口饭吃呀!他这一说,可就惨了,调查员给了他一顿猛打,打得眼青鼻子肿的。后来,叫他要‘认一点罪’,不认,就要打死他。他就招认,说是‘民国二十五年在国军部队参加了共产党’。就这样,送到这里来,结果判了五年。”我问:“那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参加共产党了呢?”张小弟说:“谁知道?据他自己说,实在是没有参加。不过,调查局的人叫他要认一点,才不打他。他也觉得要认一点,才可以又不枪毙,又有一张长期饭票。所以,他虽然是冤枉的,却不但不埋怨,而且很满意,很心甘情愿的来坐冤狱。”这个故事证实了,不怕顶着共产党的帽子坐牢的,只有乞丐和大胃王了,乞丐阮有成和大胃王詹怪物真是有吃就好、无欲则刚啊!有道是说圣人才做得到共产党,现在知道圣人以外,乞丐和大胃王也可以鼎足而三了,只是后两者属于“饭票共产党”要关在牢里才成。

    余三共:龙头举出了这么多五花八门的共产党,令本“三共”闻之惭愧,因为显然不止“三共”而有五共了。如果我死了,唯一戏剧性的遗憾,龙头猜猜是什么?

    龙头:遗憾你与女朋友生离死别了?

    余三共:那是重大的遗憾,但不算戏剧性的。

    龙头:遗憾你还是处男?

    余三共:也不算戏剧性的。我告诉龙头吧。遗憾我有生之年,从没见过共产党。

    龙头:你们十九个,个个不都是共产党吗?

    余三共:(苦笑)我指的是归北京中国共产党认可的、批准在案、登记有案的共产党。

    龙头:你的意思是你们不是真共产党?

    余三共:怎么说不是真的?只是没真到跟党中央搭上线而已。

    龙头:说不定你们是另一种真共产党呢。在一九四九年以前,也就是国民党没被赶出大陆以前,共产党的主要斗争对象是国民党,但一九四九年以后,他们有更高更远的世界性目标了,国民党已不够格做主要敌人了。除了在台湾牢里的共产党或枪毙了的,真共产党已经很少在这岛上了,这也就是你们唯一戏剧性的遗憾所在。说不定,你们是末代的以国民党为斗争对象的献身革命甚至杀身成仁的共产党,你们这票人,不但在台湾找不到,在大陆也稀有了。

    余三共:不是稀有,是绝无仅有。

    龙头:是绝无仅有。所以,你大概不必遗憾你有生之年没见过共产党了。你只要一照镜子,就看到了。

    余三共:龙头不就是我的镜子吗?

    龙头:说得真好!同理类推,我看到了共产党啊!其实,你三共也不必妄自菲薄,至少你们名正言顺的自承共产党,大丈夫罪有应得。比起另一种窝囊大学生名不正言不顺的卷进共产党,可真顺理成章多了。你们应该感到自豪,因为像你们这样又爱国又勇敢的大学生,也是绝无仅有了。这个岛上的大学生只是醉生梦死的读书机器或不读书游魂。大学生本该是良知的站在第一线,带领群众跟恶势力斗争,但是由于蒋介石伪政权的多年打压,再加上这个岛上的人民之前又被日本人打压了五十年,大体说来,可说人心已死,至少男子汉之心已死。大学生,大学生又怎样?大学生变成了书生、瘟生、麻木不仁虚度此生了。

    余三共:龙头坐牢五年来,见到大学生变成政治犯的不多吧?

    龙头:少得可怜!更荒谬的是,有的还是在麻木不仁虚度此生中给抓进来的。有一个师范大学大学生叫赖溪河,长得清秀,像个女生,大三那年,因为有严重的狂想症休学了。有一天,他来了一次特大号的狂想,他问为什么不叫国民党与共产党好好的谈一谈呢?反正都是同胞、都是自己人,何必每天打来骂去,制造紧张的气氛呢?他想到的事马上就做,立即动笔写了一封信,要寄给毛泽东。信写好后他带在身上,去拜访同学,适逢四位同学在打麻将,赖溪河把信封拿出来给大家看,四个麻将搭子赌兴正浓,甲转乙,乙转丙,丙转丁,丁又转甲,谁也没打开看,就还给他了。不久,赖溪河打扮成女学生,提着一桶汽油,跑到总统府前面,要烧那十月十日所谓国庆庆典的牌楼,火还没放,人就给抓起来了。浑身一搜,发现这女学生不但身上多了根xx巴,还多了一封给毛泽东的信,于是展开追问,知道此信在麻将桌上曾经四人过手,不是过目,是过手,结果四个赌徒大学生都给抓起来,最后各判感化三年,理由又是“被告等明知赖溪河思想倾匪,竟不告密检举,显已触犯检肃匪谍条例第九条。姑且念被告等尚在就学中,警觉性不够,故裁定感化三年以示薄惩,俾得自新”云云。这四个倒楣鬼,做梦也想不到打个麻将,摸了一下信封,就换来三年牢狱之灾。他们招谁惹谁了?没招谁没惹谁,都给各判三年,你们“成大共产党”竟招蜂引蝶,大张旗鼓,想在岛上自做毛泽东,你们不该被判重刑,谁该被判?所以,比起打麻将的大学生来,你们太该了、太值得了。

    余三共:说得也是。坐牢还算好,但是坐冤狱就太窝囊了,太不该、不值得了。(用奇怪的眼神看龙头)只是你龙头太奇怪,说你台独,你的罪名是假的;但恶贯满盈,该坐牢又是真的。你挖国民党的根,关你,一点都不冤。

    龙头:(笑)所以我从不喊冤,反倒喊爽。坐牢有时也很爽。我培养出一种人生观,就是清楚承认我眼前处遇的,是我人生中那一种阶段。人生可分为生、老、病、死等阶段,也可分为幼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等阶段,但这种分法,太粗糙了,是不好解读的。要解读,必须分得更细,或因人而细分,或因事而细分,或因什么什么而细分。比如说,我的初恋,与情人的悲欢离合,就是一个阶段;比如说,我的坐牢,与敌人的长期周旋,就是一个阶段。人生会同时有好多阶段平行存在着、交错着,相互之间也许相关,也许不相关,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必须察觉阶段发生或结束时,得清楚承认现实,明明该结束的,让它告一段落,休恋逝水;明明该面对的,让它就此开始,勇于面对。对告一段落的往事,要能以不伤逝的潇洒去回首,告诉自己,那曾是我人生中的一段,有许多是幸福的彩云。但彩云易散也是人生的过程与常理,有开始必有结束,一如不幸也会有始有终,也是人生的过程与常理一样。就是这些一件件或幸福或不幸的阶段,才累积成我的今生,直到我最后一阶段的到来,或寿终正寝,或死于非命。从这最后阶段往回数,我一生中,或因人而分,或因事而分,可能总结出几十个几百个阶段出来。在每一阶段来或去的当口,有的反应会很不习惯、很强烈,这时候,要用整个一生做一把尺,去量这一段,告诉自己:它只是一个阶段而已,它的来和去一定要潇洒的清楚承认,不要退缩,对智者达者仁者勇者而言,也没有什么好退缩的。上面这些“人生阶段论”的强调,目的在提醒自己:用分阶段的眼光去划分自己的一生,使自己清楚承认什么是山雨欲来、什么是彩云易散,因而明确的划分出自己,这是一种必须学会的本领。

    余三共:这种“人生阶段论”的本领,还需要特别加强学吗?

    龙头:要的。就像打字、游泳、骑车一样,它们不算是一种知识,它们是一种习惯,你要把“人生阶段论”当作一种习惯来运作,才算成功,才会立刻进入情况。比如说,以我这种反派人物,在中国,一定会坐牢的。坐牢是我必须的阶段,我不信宿命,但我清楚知道我难逃牢狱之灾。所以,一旦我坐了牢,我立刻把我的“人生阶段论”端出来,告诉自己“我的自由阶段过去了”“跟小情人的幸福生活阶段也过去了”我眼前处遇的,是一种新阶段“是我的坐牢阶段”我就转化心情,建立起新习惯来,说句笑话,我立刻“在三层楼上展开”我的新“阶”

    余三共:什么意思?什么“三层楼”?什么新“阶”?

    龙头:你们中国共产党创党人陈独秀,他在牢里讲过一段话,大意说:“现在许多翻译的书,实在不敢领教,读它如读天书,浪费我的时间,简直不知道它在讲些什么,如胡秋原这小子,从日文中译出这样一句话,‘马克斯主义在三层楼上展开’,这是什么话,我当然不懂,我想也没有人懂,我要问马克斯主义为什么要在三层楼上展开呢?难道二层楼上不能展开吗?我找到原本,查对一下,原来是说‘马克斯主义发展分三个阶段’。日文中的三阶段,就写三阶段,而三层楼则写三阶。若说胡秋原眼误,未看到这个段字,那是不能原谅的。译出书来,起码要自己看看懂不懂通不通,连自己也不懂的东西,居然印出书来,真是狂妄无知,害死人呀!”陈独秀这段话,就是我要立刻“在三层楼上展开”我的新“阶”的来源,好笑吧,胡秋原这种国民党!

    余三共:你说“人生阶段论”是要养成如打字、游泳、骑车一样的习惯,难道它不是一种理论?

    龙头:它不该只是一种理论,要理论以外,有可行性才算。它是应该养成的习惯。养成以后,你对全面的人生,会有分阶段的看法,一个个自成单元的阶段,尽入眼底,一览无余之下,你会把每一阶段一一切割出它的位阶,某年某月某一天,或某几年某几月某几天。大体上说,都是自成单元的过去式,像一部电影一样,演出过的画面都是过去式,所有的过去画面最后结局于end,那就是人生的死亡,寿终正寝也好、死于非命也罢,都是结局。人死了,一如一部电影的静止,电影底片的静止,每一小格画面的静止。小格画面是自成单元的,正如“人生阶段论”的每一阶段,电影就是那样一小格一小格形成的,人生也就是那样一阶段一阶段形成的。有了这种切割的习惯,你最大的受益是你不会苦苦留恋过去的幸福,也不会拒绝面对现实的不幸,你会告诉自己,是阶段转换的时候了,立刻适应这种转换吧,于是我会“欣然就道”像手握电视开关一样,立刻转换新的频道。

    余三共:“人生阶段论”转换的开始和结束,全听其自然吗?

    龙头:也不尽然,也有人为的部分,这是另一种必须学会的本领了。人间许多事情,你去做和不去做,往往有不同的效果。做了它和不做它,结果纵然看似失败,也是不一样的,这是“无为主义”和“有为主义”人生观的最大不同。“无为主义”相信“尝试成功自古无”“有为主义”相信“自古成功在尝试”我是相信“有为主义”的,因此我相信人生阶段的有和无、起和落、开始和结束,有的是可以人为操作的,因为可以有操作的空间,所以,可以把许多阶段处理得更为美好。我举汉武帝的李夫人为例。中国人描写女人的美,用“倾国倾城”最早就是对李夫人说的。李夫人被形容为“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成为绝代佳人、美的偶像。可惜红颜薄命,得了要命的病,最后缠绵病床,眼看就要死了。汉武帝跑去看她,相见最后一面,可是李夫人却拒绝了。——为了给情人留下一个艳光照人的好回忆,而不是一个风姿憔悴的坏印象,她拒绝了人情之常的诀别。从人情之常观点看生离死别,大家见最后一面乃情所必至,理所当然,怎能不见?可是从唯美主义观点看,却不见更好,不见更美,李夫人知道自己就要死了,是人生阶段的结束,但结束得这么漂亮,这种“有为主义”李夫人学会了。李夫人以外,再以唐太宗为例。唐太宗打下天下后,把侯君集等二十四位功臣,叫阎立本为他们一一画像,挂在凌烟阁,表示崇德报功,不忘革命情感。不料后来侯君集造了反,被抓住,依法非杀头不可,唐太宗对这位“朋友变成敌人”的老同志,非常痛苦。他哭了,他哭着向侯君集说:你造了反,非杀你不可,但你是我老同志,我不能不想起你、怀念你,我再上凌烟阁,看到你的画像,教我情何以堪?你死了“吾为卿,不复上凌烟阁矣!”我为了你,再也不上凌烟阁了!侯君集被杀,对杀他的人说来,这也是一段人生阶段的结束,但结束得这么漂亮,这种“有为主义”唐太宗学会了。

    余三共:你说得太古典了,现代人就不会这样。

    龙头:我承认太古典,但现代人怎么样呢?现代小鼻子小眼的政治人物,他们实在俗不可耐,毫无趣味,不但做他们朋友没趣味,甚至做他们的敌人都没趣味,他们连做敌人都不够料。他们今天跟你是“亲密战友”明天就把你从百科全书或机关刊物中挖出来,一桶黑漆,把你革命勋业全部抹杀,打成“敌我矛盾”于是,你变成了“懦夫”、变成了“叛徒”、变成了“汉奸”、变成了“大骗子”、变成了“脱离革命队伍的反对派”你变得一无是处,你的功绩全不提了,天下变成他们打的,你若有画像在凌烟阁里,早就拉下来,撕毁、斗臭、天下是他们的了。什么?你是二十四分之一?笑话!滚!以理想主义起义的人,最后抛弃理想不谈,反倒连事实都抹杀,见权力起意,这是现代人物最大的悲剧。我清楚知道,随着时代的所谓进步,早年人类的一些动人品质,已经花果飘零、消磨将尽。但对我说来,我仍忍不住一种内心的呐喊,使我在俗不可耐的现代,追寻“今之古人”可是,到处是一片暮色,暮色苍茫、苍茫、又苍茫,我失望。

    余三共:至少,在暮色苍茫中还有我们自己吧?

    龙头:大概只有我们自己了。你记得吗?后来被打成“敌我矛盾”的“汉奸”汪精卫,当年为革命被判死刑,曾在牢中写了名诗:

    慷慨歌燕市,

    从容坐楚囚,

    引刀成一快,

    不负少年头。

    这首诗,今天我给改了。改成:

    不准“慷慨歌燕市”

    不准“从容坐楚囚”

    不准“引刀成一快”

    不准“不负少年头”

    为什么这么改呢?因为汪精卫所处的是一个古典的旧时代,在旧时代中,

    “造反”也好“起义”也罢“革命”也行,不管你干什么,只要你不成功被逮到,大概都难逃一死。在挨刀以前,抗节不屈的人,往往可以得到英雄式的招待和烈士式的满足,他在“从容坐楚囚”以后,绑赴法场,还可以意气扬扬“慷慨歌燕市”一番,他可以高喊口号,做简短演说,或是“骂贼而死”“引刀成一快”前一分钟,他可以表示“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他真的是好汉,在菜市口看热闹的同胞们,也都不得不承认他是好汉。——上面这种“引刀成一快”的故事,在古今中外历史中,我们可以找到很多。这些人虽都难逃刀下鬼的命运,但是相对的,也聊以自慰的,他们总算得到了“不负少年头”的满足,——除了那混球的阿q以外。旧时代的好汉们为理想奋斗,他们深刻了解“千古艰难唯一死”的哲学。奋斗失败了,他们甚至甘愿用“一死”来代替逃亡,代替徐图再起或卷土重来。戊戌政变时候的谭嗣同,就是具有这种信仰的典型。当时日本志士们劝他离开北京,他不肯,他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可怜的谭嗣同,他竟认为午门溅血,是变法的一个必要条件!清朝的当政者“成全”了他“满足”了他这个条件,分开的杀他“就义之日,观者万人。”清朝政府公开杀他的目的在“示众”他的目的在“流血”表面上,双方各取所需,好像都没吃亏;骨子里,清朝政府给了谭嗣同“流血的自由”从现代统治者看来,实在有点笨。所谓“流血的自由”广义的说,是脖子挨刀的人们,最后表白一下真我的自由,他们以命偿名,临终以死明志,消极说来,也不失为一种抗议——一种悲壮的抗议,一种看似无用却影响深远的抗议。旧式的大权在握者,基于“示众”“阴德”等复杂心理,对“待死之囚”总还给他一个“慷慨过市”的机会。换句话说“待死之囚”最后想得到一个英雄式的烈士结局,他可以被允许得到。甚至你要公开忏悔什么、遗憾什么,也可以一并处理,十六世纪英国总主教克兰玛cranmer在被火刑处死前,曾谴责他的手,说他手写了太多违心之言,该先遭火烧ihavewrittenmanythingsuntrue。andforasmuchasmyhandoffended,writingcontarytomyheart,myhandshallfirstbepunishedtherefore;for,mayicometothefire,itshallbefirstburned。你看这家伙“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活得窝囊,死得可气魄极了!不过,这些古典的画面,现代的统治者已聪明的觉察到:公开“杀”出个英雄或烈士,虽然可收杀鸡警猴之功,可是另一方面,却有“反令竖子成名”和“陷政府于不义”的大流弊。利害相权之下,实在得不偿失。最后,于“杀”人一道,也推陈出新了,把你想要“杀”掉的人,永远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除去为上策,所谓“暗中干掉”是也。这就是为什么从“刑人于市”转变到“枪毙人于天还没亮”的缘故了。

    余三共:所以,现代的烈士即使从容就义了,你从的容也只能给刽子手看,别人看不到。

    龙头:看不到。别人看到的至多只是间接又间接的新闻报导,甚至新闻都没有,人不知鬼不觉的。

    余三共:人不知鬼不觉的,人就变成鬼了。

    龙头;就是如此,如果还有鬼的话。

    余三共:不是有死后变成厉鬼来杀敌人的说法吗?

    龙头:这是唐朝守睢阳城张巡临死前的话,他说他“死当为厉鬼以杀贼”可是,对你们共产党说来,似乎要吃一点亏了,因为你们是无神论,死后漆黑一团。

    余三共:你是无神论吗?

    龙头:无神论和有神论一样,都是武断的,你无法证明没有,就如同他无法证明有。我是“不可知论者”agnostic,我不知道有没有神、有没有鬼,只是我在理智上倾向不相信有神有鬼,但我相信装神弄鬼。

    余三共:相信死后有神有鬼的人,好像比我们快乐、有希望,至少死后不漆黑一团。

    龙头:我承认。这意思等于是说,愚夫愚妇市井小民善男信女一干人等都比我们快乐、有希望。

    余三共:这听起来有点荒谬。智慧与怀抱高人一等的人,反倒“生年不满百,长怀千岁忧”

    龙头:一如所罗门王,虽智慧如斯,高高在上如彼,还是不如他的子民快乐、不如他们有希望。虽然如此,我总觉得,志士仁人要修练到仁者虽忧但智者不忧的境界。忧也是一种情,太上忘情,自然也该忘忧才对。

    余三共:我有时好奇,好奇坐牢对你龙头有什么影响?

    龙头:我认为训练一个男子汉有两个最好的地方,一个是在军队,尤其在战场上,另一个就是监狱。如果在这两个地方你能够应付得好的话,你会更坚强、更壮大;应付不好的话,就会受尽折磨,痛苦万分。监狱的生活其实可以说有一百种,有的人可以过得很舒服,有的人则过得很苦,要看你个人用怎样的态度去过。当然监狱的环境也很重要,例如你单独住在一个牢房里是一种过法,两个人住在一起则是另一种过法,如果一间牢房有几个人十几个人则又是另一种过法,你要求安静都不可得。好了,现在胡牧师走了,目前只剩下你我两个人了,这十一房安静多了,从来没这样安静过“死猪不怕开水烫”你和我是最不怕(指着开花板上窃听器)这些零件的人,我们这下子可以畅所欲谈了。

    余三共:谈到不怕被第三者听到的话?

    龙头:谈到只有你和我之间的话。

    余三共:这些话,永远藏在你我肚子里?

    龙头:也不一定,也许有朝一日,譬如说我死了、你死了,说出来也不妨。

    余三共:本来以为你年纪大,会先死,现在我判了死刑,communistfirst了。

    龙头;三共啊,两眼对紧我看,我也对紧你(四目互对),让我好好看看你(慢慢点头)。对了,一点都没错(又点着头)。

    余三共:干嘛这样仔细看我,龙头在相面吗?

    龙头:就算是吧,三共啊,愈看你愈像末代的“古典共产党”你们这票人走了,这种共产党就绝种了。

    余三共:龙头这是什么话!以中国共产党来说,千千万万的共产党呢,怎么我就是末代的了,单从年龄上算,比我年轻的共产党员就不知有多少呢!

    龙头:你弄拧了我的意思,我指的末代共产党是“古典共产党”古典共产党的特色是赤手空拳起来革命,跟反革命的恶势力对干,前仆后继、之死靡它、坐穿牢底、横尸法场,千万人头落地以后,共产党当家作主了,再经过多少年的磨合期,搞不好又千万人头落地了,最后终于休生养息了,不乱斗了、不盲动了,那时候的共产党,是在大千世界中与资本主义世界既联合又斗争、与第三世界又联合又友好的共产党,可叫它做“圣之时者的共产党”崇拜孔子的人说,孔子圣之时者,就是他是圣人,但却不是教条主义的圣人,而是与时俱进、与时代俱进、抓住时代又带动时代的圣人。既然圣人才做得好共产党,所以今之圣人就不再是当年革命狂的圣人了,还要革谁的命,革蒋介石吗?革国民党吗?蒋介石已经灰飞烟灭了,国民党已经五点钟下班了,这些反革命的人和党,他们已经像是沉船前的漩渦“圣之时者的共产党”绝不把大好青春浪费在他们身上。

    余三共:你说我们是“古典共产党”并且还是末代的;“圣之时者的共产党”才是举国努力的,相对说起来,我们是古典的,他们才是摩登的了?

    龙头:是的“圣之时者的共产党”就是“摩登共产党”他们献身,但是不做烈士;他们拚命,但是不与子偕亡;他们也会马克斯一下,但那只是一下,马克斯的精神和心愿是好的,方法吗?世界革命也好,世界解放也罢,可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才行,靠十九世纪的一个仙人是不够了。因为资本家也不是十九世纪的了,他们比马克斯眼中的资本家坏多了、复杂多了。过去帝国主义者和资本家总是杀人越货,今后的呢?他们杀人不见血、越货不露白,吃你吐出骨头,可是你只是皮包骨了。最后你像是非洲人,今天资本家无须从非洲运黑奴去剥削了,不是吗?那种老式的剥削方法,早都落伍了,黑人都不要了,谁还要黑奴呢?

    余三共:(无奈)龙头是说,我们在岛上,除了落伍,什么都不是了?连你政治犯都落伍了?连做共产党都落伍了?

    龙头:不是吗?三共,不是吗?易卜生笔下人民公敌中的斯铎曼医生,他的见解比一般人超出十年。易卜生自我评估说:“但等他们跟到那一境界的时候,我早就不在那儿了,我又更进一步了。我希望我总是朝前走了。”如今,海峡对岸的“现代共产党”总是朝前走了,我们呢?我们关在国民党的牢里做“古典共产党”和国民党五十公尺以内大眼对小眼。但是,跑五十公尺就心满意足等待奖品和掌声的人,不会理解跑万米的、跑马拉松的心胸与抱负。两者有共同的起点,但却有不同的终点。古希腊爱国者菲迪浦底斯pheidippides在为第一次马拉松跑死时,他生命的终点也正是他理想的终点。超人一等总是孤单的,孤单永不停止,但他“总是朝前走了”海峡对岸的“现代共产党”在跑马拉松,但他们不跑死自己,可是我们呢?我们说不定跑了五十公尺就做了烈士。我们以为和希腊选手一样,生命的终点正是理想的终点,错了,成功是检验一切的标准,除了一点以外,我们失败了。

    余三共:(好奇)除了那一点?

    龙头:除了做“烈士”那一点以外。假设,纯假设,三个月后,复判下来,你的死刑确定了,你一生的成就是什么?是两个字“烈士”可以加上许多形容词,勇敢的、从容的、伟大的、光荣的、杀身成仁的、视死如归的,不论怎么加,你被一个江河日下、日薄西山的老人政权给宰了,从某些角度看,多可惜呀!多不值得呀!真正应该做的你,不是在这个岛上,而是在大陆,那大过这小岛二百六十六倍的大陆,在大陆,去参加那个建设祖国的使命,即使是做个工人也好、做个农人也好、扫个地也好,但在台湾能做什么?只能轻则坐牢,重则做“烈士”这就是我感觉的可惜。

    余三共:(疑惑)那就是说,在这岛上是无可为了?包括做“烈士”?

    龙头:不对,做“烈士”这行,是永远可为的,因为它本身的意义就是自足的、不证自明的。想想看,在世风日下的时候、在世风变化的时候,抛头颅洒热血的“古典共产党”已经变成骨董了,在全中国大陆都没有了,只有在中国东方的小岛上居然还有几个。不但是“古典共产党”还碰到古典的反革命要抓他们杀他们,这不是最值得留下的历史画面吗?最令人怀念回想的结局吗?将来这间十一号囚房,说不定像英国“伦敦塔”一样,变成观光胜地,导游会说某年某月某一天,末代的“古典共产党”余三共等人曾囚于此,并从此房带赴刑场处决呢!只是作为古迹,这里太丑了,比起伦敦塔来万分之一都不如,台湾没有文化,连囚房都不够看。

    余三共:(苦笑)龙头你没出过国,你知道伦敦塔漂亮?

    龙头:我神游过全世界,从书里,我间接知道一切。

    余三共:无须直接?

    龙头:直接的求知方法太费时间,也太笨了,你不能登上月球看地球,你没有太空人那种机会;你也不能登上圣母峰看西藏,你没有登山家那种体力。

    余三共:可是去伦敦塔则不然。

    龙头:能说我没去过吗?我可以向你描写其中的有名囚犯拉利爵士sirwalterraleigh,哦,他不是关在伦敦塔中最西边中央那一间柏恰塔beauchamptower吗?他被英国国王詹姆士一世一关就十三年呢,后来放了又“二进宫”最后不免一死。最气派的,是他死得极为漂亮、洒脱、从容,还开玩笑呢。

    余三共:(好奇)怎么跟死开玩笑?

    龙头:我背一段英文的记载给你听:“uponhisreturntoengland,hewassentencedtodeathfordisobeyingorders。raleighmethisfatecalmly。hejokedwiththeexecutioner,andevengavethesignalfortheaxtofall”作者写他临死时候,还跟刽子手开玩笑,还下达指令,赞美那把斧头呢!

    余三共:真死得漂亮!全世界的死,尤其凶杀,没有人比得上他了吧?

    龙头:中国的金圣叹,明末清初的才子,也是这票死得漂亮的人物。他死前还笑着赞美好吃的东西,一个说法是他头被砍下的一刹那,他嘴巴中还赞美了一句:“好快刀!”有趣的是,拉利死在十七世纪的一六一八年,金圣叹那时只有十一岁,金圣叹在拉利死后四十三年死去,两个还算同时代的人呢。

    余三共:金圣叹死得那么漂亮,和他有深厚的书本基础不无关系吧?

    龙头:他写过一部唱经堂才子书。但是拉利在牢里也写过一部世界史thehistoryoftheworld。这部世界史是他第一次被判死刑在牢里十三年时写的,可见拉利不但也有深厚的书本基础,还有着丰富的戴着死刑帽子的经验基础。难怪他绝不怕死。

    余三共:龙头怕死吗?

    龙头:视情况而定,基本上是讨厌死的,但是有时候“千古艰难唯一死”希望能死得像明朝的末代王孙宁靖王朱术桂一样。

    余三共:龙头当然知道我不知道谁是这位末代王孙,不是吗?

    龙头:这要历史学得很深很深的人才知道。明朝亡在第十六代皇帝明思宗,快亡的时候,明朝远房的一个贵族,叫朱术桂,他是明朝第五代皇帝明宣宗的后代,他逃出来了,追随郑成功的儿子到了台湾,在台湾赤嵌楼附近设了一个公馆,后来郑成功的第三代当家了,要向清朝投降了,朱术桂认为他是明朝末代贵族,他宁愿殉国,不愿投降。那时他的太太早死了,剩下五个姨太太。五个姨太太对他说,她们愿意先死给他看“妾等先死以候殿下。”于是,她们就先集体上吊了。朱术桂这时六十二岁,他向历代祖宗牌位磕了头,向郑成功的第三代道了谢,最后也上吊而死。我觉得这种死法很坦然,因为先有五个小老婆垫底,谁还怕死呢?

    余三共:这样有人打前站,真的死没什么可怕了。

    龙头:这种死,死得好古典“古典末代王孙”之死。只是你们“古典共产党”没这种福气,你们不但没五个小老婆,一个也没有;不但小老婆一个也没有,连大老婆一个也没有。

    余三共:(苦笑)看来要古典,也要做“古典末代王孙”不要做“古典共产党”了。

    龙头:谁说不是呢?古典比现代有味道多了,在男女关系上尤其如此。古典的男人为美女作战,你特洛伊之战,为了美女海伦,现代男人再也没有这么浪漫了。但我承认共产主义有它浪漫的特色,也是它的优点之一,为共产主义牺牲,有时不下于为美女牺牲。

    余三共:(忽然若有所悟)不过,如果为了共产主义而牺牲美女的时候,又怎么办?(突然焦虑)又怎么办?

    龙头:(疑惑)这两者有冲突吗?有冲突必要吗?

    余三共:如果有呢?如果你面临只有一个选项呢?

    龙头:可以不选吗?

    余三共:不可以,一定要选。

    龙头:(猛然若有所思)要让我想一想,再答复你。

    余三共:(有点失望)好吧,没想到龙头被我难住了。

    龙头:就算暂时被难住吧。问题还是回到古典与现代吧。

    余三共:两者该是“萧条异代不同时”吧?

    龙头:不见得。我们维系的许多信仰,对愈来愈年轻的现代,我们愈来愈古典了,我们活在现代,却看起来就像美国加州那些“世界爷”giantsequoias,那些三四千年的老树,它们是来自过去的活骨董,大家欣赏它们、保护它们,它们虽活到现在,其实却属于古代——它们跟人们同时而不同代。

    余三共:“同时而不同代”?这个观念倒有点新。请问在道德上,也是生物现象吗?

    龙头:是的,道德是一种有机体,道德也会生老病死。你有没有注意到很多道德项目,尽管活在书中——像“世界爷”活在加州,其实已跟我们同时而不同代了。我从道德项目中找一个“对敌人的道德”做例子。中国古代的名射手子濯孺子,侵略到卫国,卫国派人追他。他跟副官说:“今天我病了,没法射箭,看样子要死了,你知道追我们的人是谁吗?”副官说:“追我们的是庾公之斯。”子濯孺子说:“是他呀,那我死不了了。他是我学生尹公之他的学生,尹公之他是正人君子,他不会乱收学生的,他的学生也一定是正人君子。”过了一会,庾公之斯果然追上来了,奇怪的问子濯孺子:“老先生,你怎么手里不拿弓呢?”子濯孺子说他病了。庾公之斯说:“你是我太老师,我不能用你教我的技术来对付你,但今天也不能不公事公办。”于是他拔了四支箭,把箭头都敲掉,射了四下就走了。——这个故事,说明了一种不趁人于危的道德的延伸,即使对敌人也不例外。这种道德,现代已经死了。现代若有庾公之斯这种人,在战场上,看到敌人病了,恐怕还要乘机多射几箭呢。即使不射,回来也要被军法审判。古代的庾公之斯敢阵前放水,也明知他的后台老板跟他有同样的道德标准,就像小说中华容道放了曹操的关老爷一样,心里多少知道军法审不到他。

    余三共:你这例子有毛病,庾公之斯碰到了师道的冲突,关公碰到了友道的冲突,他们“对敌人的道德”都被另一种道德推动了,不像你说的那么单纯。

    龙头:好,我举一个单纯一点的例子。羊叔子的故事总单纯了吧?他跟敌人对阵,敌方的总司令病了,他竟派人送药去。敌方的左右都说药里有毒,可不能吃呀,但总司令却哈哈大笑:“羊叔子那里是拿毒药毒人的人!”这个故事你总服了吧?现代还会有这种人吗?现代还会有这种送药的傻子、吃药的疯子吗?所以我说,这种“对敌人的道德”只活在书里了。

    余三共:我承认我们中国古代有这种罗曼蒂克的道德。

    龙头:“我们中国”吗?请你告诉我,阿贝拉会战thebattleofarbela时,亚历山大不肯夜袭敌人,他说他不愿偷取胜利,他要公开又公平的打,使对方输了也心服。这种道德又是那国的?可见并非中国国粹,也不是我们中国所能专利,当然也不只中国和希腊有;送还敌人尸首的征服者威廉是英国的;送还敌人迷途的狗的华盛顿是美国的;嫌潜水艇不够光明正大而拒绝这种战术的拿破仑是法国的这种“对敌人的道德”存在的时候,简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可是却不能“俟诸百世而不惑”因为,我说过,道德是会生老病死的。

    余三共:从古传下,一些有情味的道德项目,难道我们不能使它长生不老吗?

    龙头:这个问题要从反面来答,要问道德项目是怎么变了的?比如说,在西部拓荒时代,一个道德项目是不可以背后开枪,这个项目是有情味的,大家一体遵守,不在话下。但后来有人为了增加效果,居然背后开了枪,于是你开我开,大家都开,这一道德项目,就被乱枪射杀了。如果世风如此,有人还坚持古典派,还要正面开枪,那他只有背对着法医,听数子弹孔的份儿。又比如说,在盗亦有道时代,流氓打架,一比一,空手打——“空手道”后来有人为了增加效果,变成一大堆比一,外加扁钻、武士刀齐上。如果世风如此,有人坚持古典派,那他只有在急诊处感慨人心不古了。由此看来,人类为了增加效果,改变了道德项目。效果既然重于一切,道德就只好随效果修正。能接受修正的人,不论为善为恶,都心安理得;不能接受修正的人,就接受法医检查或急诊处医生抢救,此外别无选择。

    余三共:这太没意思了。

    龙头:太没意思了。

    余三共:古典的道德就这样死翘翘了?

    龙头:就这样死翘翘了。

    余三共:有人宁肯做失败的英雄,杀一不辜得天下不为也,把道德做第一优先考虑。

    龙头:有人宁肯做成功的老处女,把终身是处女做第一优先考虑。

    余三共:我不喜欢你把世道人心看得那么透。龙头,你有一对贼眼。

    龙头:问问我的敌人或朋友,你就知道我的“旧道德”比他们多。我是失败的英雄?不是,我是成功的道德家。不要小看我这对贼眼,看破红尘而又能福善禍淫,就凭我这对贼眼呢!

    余三共:龙头,你既然有一对看透世道人心的贼眼,你看看我怎样,你看得透我吗?

    龙头:(盯着三共,笑)当然,当然我看得透你,只是我不说而已。

    余三共:(好奇)你为什么不说?

    龙头:不说是一种交朋友的方式,愈好的朋友,当他不主动告诉你什么事,你最好不要问。简单说,就是不要问好朋友他不主动告诉你的事。你是我的好朋友,不是吗?

    余三共:(沉默一下)龙头,你认为我对我的案子有所隐瞒。

    龙头:(安慰他)也不算隐瞒,只是你不愿主动完全说清楚,而我又不愿使你被动说清楚。

    余三共:(低头)龙头认为我有难言之隐?

    龙头:(不看三共)我想你有。我想你可能心里有个疙瘩,甚至有个死结,你解不开它,你内心冲突,耿耿于怀。

    余三共:唉!龙头贼眼观人于细、龙头说话一针见血。没错,我真的如你所说的

    龙头:如我所说的,也就是刚才我不立刻答复你、你笑说龙头被你难倒了的问题。

    余三共:(蓦然惊讶)你指的是——

    龙头:我指的是,你可能遭遇到“为了共产主义而牺牲美女”的问题,我刚才宁被你笑我被难住了,也不答复你,因为我要你自己试着找出答案。

    余三共:(脸红了,盯着龙头,停了好一阵)你一切早都清楚了?

    龙头:(和蔼无比)也不,我只听说一部分,其余部分是我勾画出来的。

    余三共:我知道龙头是何等聪明人、精明人。从我搬到十一房,龙头就日日夜夜看到我,对我这人和我的案情,一定有一点怪怪的感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是不是?

    龙头:(慢慢点头)是。

    余三共:但龙头不说破,不多问。

    龙头:是。

    余三共:为了

    龙头:为了和你相处愉快、为了尊重别人的隐私、为了朋友的面子、为了这十一房一直有第三者不方便为了的理由可数出一大堆,总觉得时候不到,不说破、不多问比较好。

    余三共:以龙头的聪明、精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有点怪怪的不对劲?

    龙头:要我说吗?要听真相吗?

    余三共:要。

    龙头:还不明显吗?同案的政治犯,虽然用不同的囚房区隔开,但还是有点机会互通有无的,比如说,讬外役买包泡面、送只鸡腿之类的,虽不能传话传纸条,但传传无言的小礼物总是有的。可是你们的案子好奇怪,同案十九个人,你是案头、是领袖,从来没看到其他十八个人送你什么东西来关切你。反过来说,你对他们也一样拒绝往来,你们是同志、是热血青年,竟相忘于囚房,这难道不奇怪吗?

    余三共:(点头又点头)龙头观察入微。

    龙头:还有,对于你的案子,你好像口风很紧似的,你从不多说,我们只知道你们组织了“成大共产党”十九个被告,你是案头、是领袖。你先被抓,过了几天才抓他们,知道你家里小康、书念得极好、有心爱的漂亮女朋友、喜欢唱英文歌,等等等等,都是一些鸡零狗碎的,结果我在十一房,一对贼眼只看到现代班扬,却看不到他的“心路历程”我心里有时满好笑的,我对我自己说:“余三共这小子,很会保密防谍呢!”由于你对你的案情有点讳莫如深,我当然会觉得有点怪怪的不对劲。

    余三共:(抬起头来,又点点头)龙头观察入微。

    龙头:所以,我对你心里有数。我了解的你,比你以为我对你的了解更多。

    余三共:(犹豫)你你龙头可曾感到,我同案的那十八个同志对我不谅解?

    龙头:我早有此感。

    余三共:他们不了解我内心的痛苦与挣扎,他们把我当成叛徒,他们全体都不谅解我,说我出卖了他们,也出卖了自己。我的信用好像破产了,我的解释没有用,也无从解释,我们直到开庭那天才见了面,他们都冷冷的看着我。龙头啊,这些真相我也说不出口,国特,我的敌人把我打成叛徒,我的同志、我的朋友也把我当成叛徒,抱歉啊,龙头,这真相不能说,我不想一直瞒着你,但我说不出口,直到现在我挂上脚镣,你才知道(用双手抱住头,头埋在膝盖里)。

    龙头:(挪过来,拍余三共的头)其实,我早就知道,我知道他们说你是叛徒,已经两个月了。

    余三共:(猛抬头,惊讶)你早知道了?并且知道那么久了?

    龙头:(微笑,关心的用力抓住余三共的手背,点着头)我早知道了。

    余三共:(好奇)你怎么知道的?

    龙头:(压着余三共的手,站起来,望着窗外)两个月前,我有一次到医务室看牙医,听到两件事,一件是士官长聊天时透露的,说处长大人被押到新店空军公墓后面的刑场,宪兵要枪毙他,要他跪下的时候,他忽然大哭,向他的蒋总统哭诉说:“老先生啊!我不能追随你打回大陆了!”这位处长大人、这条走狗,他可真的忠于领袖呢。

    余三共:(摇头)领袖真错杀了走狗。

    龙头:如果比照南极探险的例子,到了南极后,一路回来,没有补给,就要一路杀走狗返回。比照“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的比例,错杀一些走狗,也是小事一件。

    余三共:领袖就不能宽大一点点吗?

    龙头:如有美国爸爸关切,领袖偶尔也会垂怜一二。以情报局前身保密局北方头子乔家才将军为例,特务们内斗,他给斗到牢里,判了死刑,最后蒋介石来了九字御批:“乔家才无期徒刑可也!”就这样的捡回一命,请看“无期徒刑可也”这是什么口气、什么人权,难怪在无期徒刑中,乔将军从没见过什么军法审判、没见过起诉书、没见过判决书,不知身犯何罪呢,他还是黄埔四期的,蒋介石的学生、天子门生呢。“无期徒刑可也!”这就是领袖的宽大一点点。

    余三共:乔将军是蒋介石自己人哪,对敌人残忍,还可以说;对自己人残忍,就说不过去了。

    龙头:这就是我要对你讲的第二件事。第一件是处长大人的死前哀呼,第二件是关于你的,关于你同案对你的哀呼,他们的抱怨、对你的不谅解,或者说,对自己人的残忍。

    余三共:(急切)龙头你见到谁了,怎么对你说的?

    龙头:我在医务室等牙医来,那天是星期一,你知道吗?这牢里的规矩,牙医只在星期一来。所以,阁下牙疼,要选对时候,如果选错了,星期二牙疼,那就惨了,你要疼到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六、日,才能在星期一见到牙医,并且天知道那是什么牙医!听说他只是警备总部医务室的一个老兵,见多识广了,人手忙的时候,也参加医疗工作了,但他就会拔牙,不会治牙补牙,所以,你星期一牙疼了,疼得吃不消,你就别想慢慢治慢慢补了,干脆拔掉了事,所以,我的几个牙如在外面,牙医一定为你保住,但在牢里都保不住了,都拔掉了,害得我对这个伪政府只能口诛笔伐,不能咬牙切齿了。不过,我的让步只限于牙疼,其他我不让步,比如说,感冒打针,我就敬谢不敏。有一次流行性感冒来了,这里也给打针,不过那种场面像是领配给米,大家排好队,露出屁股,然后依次向前挪动,打针师是个抓来的兽医,用一根针管和一根针,插入药瓶吸药、注射再吸药、再注射三吸药,三注射全部过程,我有一首诗咏之如下:

    大牢阴气阴森森,

    排队看病如狼奔,

    兽医下令齐脱裤,

    只换屁股不换针。

    理论上这根万用针头,不知可传染到多少新病出来,但是谁他妈的管呢?这种看病法,我宁愿感冒再感冒,也不要让他们打针。记得西门町有一家蛇肉店,店里挂了好多匾,有一块匾最不俗套,上面只有四个字——“胜过打针”我想,在这样的牢里生病,千万针是打不得的,任何的治病方法,大概都“胜过打针”哎呀,我老了,一说就没完,一扯就扯远,我扯到那儿去了,我本来要告诉你我在医务室里等牙医来听到了什么。

    余三共:(有点急)听到了什么?关于我的。

    龙头:我见到了你们同案的第二号头目,就是这判决书中和你一起判死刑的王中原。

    余三共:(有点不安)后来呢?

    龙头:他知道我和你同住十一房,他说他知道我是所谓名人、名作家,当然他说他更知道你。

    余三共:(有点冷冷的)知道我什么?

    龙头:听真话吗?

    余三共:对我,假话也出不了你龙头之口。

    龙头:说得真对。告诉你吧,王中原他们对你有点意见。

    余三共:(无奈)我想那不是“有点”

    龙头:他们说你们的案子本来不是那么容易破的,因为你们是单线领导,你是每一个单线的线头,是你先被捕、你先屈服、你先招供、你先出卖同志,才害得他们一个个被抓进来,饱受刑求,因为按照习惯,先抓进来的人口供先入为主,后抓进去的后来居下,就会吃亏。俗话说“贼咬一口烂三分”因为办案人员照例“从贼”的逻辑,认为做贼的,不咬别人却单单咬你,可见你一定有问题,你一定也不是好东西,纵查无实据,也事出有因,你也要一并供出他们要的真相或假象。正因为有这种怪逻辑、怪的推论方式,所以一个人一旦被贼所咬,便没那么容易脱身,被咬之处,用具体写法,便有三分之烂了。后抓的人要一边猜一边想,猜他是怎么被咬进来的。王中原告诉我,他从调查局移送到这军法看守所前,特务们问他还有什么可说的,他说:“如今案子已定,说什么都太迟了,只希望你们下次抓人时,务必先抓我,因为先被抓的可以占便宜,别人必须配合他的口供,他却可以撒豆成兵。——千万别慢待了我,千万请先抓我!”王中原这种戏谑性的说法,其实也是真话。他们后抓的,要猜你这先抓的口供是怎么说的、怎么咬他们的,其实比你还惨。

    余三共:(悲哀)所以他们不谅解我?

    龙头:我看也不是完全不谅解,坐牢久了,见多识广,都知道招供也好、咬人也罢,是不得已的。只是他们觉得你不该招得那么多、那么快。何况,你是头儿“成大共产党”是你带头组织起来的,读马克斯、喊“保卫马德里”等等等等,都是你热心的、勇敢的带头的,而你突然一被抓就招供,和你一直给他们的英雄形象非常不合,他们适应不了,也弄不明白,因此他们在被刑求得七荤八素的时候,对你的意见就七颠八倒了。我看你也不要太介意,日久见人心呀!

    余三共:(悲哀)日久吗?如今戴上脚镣,死期也不远了吧?

    龙头:你不要太钻牛角尖,判死刑和枪毙人不永远是同一回事,军法最后要复判,复判下来判感化,判五年十年十五年乃至无期的,选项还很多,你何必先想到判死刑就一定是死?

    余三共:我在外面的时候,不太想什么是明天。明天对我说来,是另一个世界。我只对今天感兴趣,不无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态。我只活在今天里。但到了这鬼地方,我发现今天竟什么也不是,今天是二十四小时的空白、二十四小时的空虚,今天一切都谈不到,一切都得等到明天——出去以后的明天再说,不论做什么,不论做好的还是做坏的,都得等到出去以后的明天。所以,我不活在今天里了,我活在明天里。可是,当我判了死刑,没有明天好活了,我只活在昨天里,那没被捕前的昨天里。

    龙头:尤其跟女朋友在一起的昨天里。

    余三共:(瞄了龙头一眼,点点头)尤其跟女朋友在一起的昨天里。

    龙头:被抓时候,你有一个很好的女朋友,是不是?

    余三共:(低头)是。

    龙头:关系很深吗?

    余三共:(低头又点头)很深,很深。但她在我眼中,纯洁得像女神,我一直把她当作女神来看待。她长得又清秀又温柔,温柔得使你一看到她就怜惜她,要保护她,怕她受到伤害,伤害到她的纯洁。所以,可以告诉你,我和她虽然关系很深很深,可是,她还是处女,我还是处男。我和她的爱情,是很与众不同的。

    龙头:你们是同学?

    余三共:不是,我大四,二十三了,她只是高三女生,才十九岁。

    龙头:她是美女?

    余三共:不但是美女,并且是功课考第一的好学生。

    龙头:你有这么要好的女朋友,你又对她这么好,而你又为了救国救民组织“成大共产党”你没想到两者会有冲突吗?就是我刚才所提到的,你可能遭遇到“为了共产主义而牺牲美女”的问题。我再补充一句,也可以反过来说,就是你可能遭遇到“为了美女而牺牲共产主义”的问题。两个问题,有一个会困扰你吧,如果你处理不好?

    余三共:(抬起头来,又摇头)坦白说,我在被捕前,没有处理问题,我是在逃避问题,这也就是我刚才所说的:“我在外面的时候,不太想什么是明天。明天对我说来,是另一个世界。”

    龙头:所以,你知道那是冲突的,你无法像一般大学生一样,国家事、天下事,漠不关心,变相做国民党统治下的顺民甚至帮凶,你要反抗、要革命、要救国救民、要做共产党,但你又明知你这样冒险会伤到你的女朋友。请问她知情吗?

    余三共:我要保护她,当然她全不知情。

    龙头:她如果知情了,她会怎么办?会加入,还是会离开你?

    余三共: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会加入。

    龙头:你会让她加入吗?你会让纯洁的高三女生涉入这种“杀头生意”吗?

    余三共:(咬牙,坚决)我不会!

    龙头:你不会,因为你舍不得,舍不得女神蒙尘。你清楚知道这样的美女有她自己快乐的、幸福的的未来,美女要的绝不是推到第一线上的革命,那样对她们太残忍了,她们要的、也该得到的,是一个富裕平安的家庭,她们的理想情人和理想丈夫可能是有钱小开或什么企业巨子,而不是害人害己的政治犯,当然也不必苦哈哈的送牢饭。虽然理想与爱情使她们送牢饭,可是,你如站在她们立场想想,做革命党的情人啊,对她们太重了、太重了,也太不公平了,不是吗?

    余三共:(迟疑了一下,点了头)问题是过去古往今来,的确有许多美女参加了革命。美女一定不能干这行吗?我的确困惑过。最后我的结论有了,就是不要参加吧。

    龙头:你说对了。过去古往今来,能证明什么?只证明了太多太多的牺牲。也不是说美女不要参加吧,丑女就可以参加,而是说,革命这一行女人不宜参与牺牲,不是女人干的,就像当兵打仗一样,那行究竟是男人的事情、以男人为主的事情;一如服装表演,那行究竟是女人干的。反过来说,女的模特儿在走秀,偶尔出现油头粉面的男模特儿出来,摇摇晃晃,看起来的确有点不对劲、不搭调,你会总以为那不是男人——尤其男子汉——干的事情。

    余三共:(点头)龙头,你说得不错。

    龙头:所以,我才判断,在共产主义与美女之间,你遭遇了选择的问题,你解不开,你被它困住了。

    余三共:(点头)我再说一次,龙头你真精明,你观察入微,你穿透了我的内心世界,虽然你不知道我内心煎熬的过程和细节。你知道了,你会更了解我,在我身边支撑我。过程和细节,除了当时逼我要我口供的国特们,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同案那十八个人不知道,但我的女朋友应该知道或感觉到一部分。

    龙头:(恍然大悟)她到底给卷进来了,卷进了你们的案子。

    余三共:(悲愤的点点头,又摇着头)我真对不起她、我真对不起她。

    龙头:(试探的表情)她受到一些麻烦?

    余三共:(长叹)唉!岂止是一些。龙头啊,事已至此,我也判了死刑,虽然上诉,但也不能不有心理准备,我想我还是告诉你全部过程和细节吧,你是全世界唯一听到完整真相的,也许有一天,在我死后,这些真相有传出去的价值,虽然有时候我又觉得没有价值。

    龙头:(拍拍余三共的肩膀)古话说:“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这话说得不妥,应该改为“岂能尽如己意,但求人知我心”自己对自己的评价,有时候是不准确的,比如说,你有时会低估了自己,尤其在别人误会了你的时候。

    余三共:好吧,让我说说看,说说那令我做噩梦的过程和细节。那天,说来是十个月前了,是星期六,我跟女朋友看了一场夜场电影,电影叫十面埋伏擒蛟龙,英文名字是beholdapalehorse,不知道怎么翻译的,译成了十面埋伏擒蛟龙

    龙头:(举起右手)对不起,我打断一下,beholdapalehorse是新约启示录第六章第八节的话,其中说:“见有一匹灰色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作死。”soilookedandbeholdapalehorse。andthenameofhimwhosatonitwasdeath。所以,这部电影的英文名字是有典故的。

    余三共:龙头真是博闻强记,使我终于弄清楚了怎么回事。未免太巧合了吧“十面埋伏擒蛟龙”于先“见有一匹灰色马”于后,如果我死了,也真应验了这部电影名字,而电影内容,就是写西班牙一个共产党的死的。多谢龙头,看了电影后十个月,我才因缘际会,懂了它的英文名字。

    龙头:好,你继续说。

    余三共:电影散场后,我送女朋友回家,到她家巷子口,隐约之间,感到有一两个人对我们又注意又不注意,怪怪的,等我从巷子走出来,要回学校宿舍的时候,前后左右都有人围上来。一人问我:你是余三共吗?我说是,他们就表明身份,说是警备总部的,要请我去谈谈话,说着就忽然开来一辆黑头轿车,我就被拥进去了。一到警总,就被四小时一轮班,两人一组,夜以继日,问个不停。所谓夜以继日,其实是想像中的说法,因为疲劳审问下来,我根本难以分清是日还是夜。讯问室是间内有洗手间的小套房,除一窄床一小圆桌一小茶几和四把藤椅外,没有其他东西。天花板是一块块有密集小孔的甘蔗板,板面白色,小孔看起来黑色,内装录音线路,角落有闭路监视镜头伸出,一举一动,全程监视。房子正中央屋顶悬有五盏六十支光的灯泡,不分日夜,永远开着,房的四墙和地面都钉上深褐色的塑胶布,布后是泡绵,摸上去走上去都软软的,连床也是如此,也被塑胶布包住,床固定在墙上,床下并且是实心的,整个房间却没有窗户,换句话说,全靠灯光和空调气孔维持人的视觉和呼吸。全房只有一扇门,门上方有一手掌大小玻璃,透过玻璃,门外的警卫可以窥视室内动静,门口的警卫二十四小时从没中断过。换句话说,除了在洗脸、大小便时有个死角外,一举一动,全在闭路电视和警卫一人的监视中。我从晚上被收押起,大概经过三四天或四五天的疲劳审问,始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根本没有所以然可问,我一个人一切都承担下来,一切都是我干的,我尽量掩护他们十八个人,我把口供局限在我一个人的作业上,我说我准备成立“成大共产党”可是并没拉别人入党,因为还没来得及,就被你们破案了,等等等等。谎话一大堆,任凭怎么疲劳审问,我也没供出他们十八人中的任何一个人。显然的,他们不相信这个案子只有我一个人,他们相信我已经着手拉人入党,并且他们也希望人多,才能变成大案,领更多奖金。大概到了第四天或第五天,他们居然开恩让我睡一下。一觉醒来,一切侦讯又开始、纠缠又开始,但是,他们显然改变了方法。由一个长得獐头鼠目自称李组长的对我说,你这死共产党,你准备做烈士,是不是?他妈的烈士我们过手的可多了,我们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成全你成为烈士还不容易!可是,这回你错了,我们扑灭革命的法子进步了,至少这回要换个花样。过去我们抓过共产党,从疲劳审问到各种刑求,有几个英雄好汉挺得住?最后还不是照招,照样一五一十供出来,疲劳审问你不怕,但总有你小子怕的。坦白告诉你吧,告诉你好消息,除了疲劳审问以外,我们不用任何刑求对付你了。你知道为什么?他问,我不答,低着头。他抓住我头发,抓起我的头,一再问你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只好说:为了我爸爸曾是你们警备总部的老长官,为了那个中将!

    龙头:哦,我明白了,你的中将老爸救了你!我一直觉得你有点神秘,你只说爸爸是军人,不晓得原来是中将,还是在警备总部任职过的中将,当然有一些老面子,这层老面子救了你。虽然案子怎么判,要最高层决定,但是在侦讯室中,在那些牛头马面面前,至少老面子让你少吃些苦头。你还是要感谢你老爸。

    余三共:(无奈)感谢他?我看不是救了我,而是害了我。我一直以我中将老爸为耻,他是国民党反动集团的将军和走狗,事实上,我和他已形同陌路,我早就像是出了家的或离家出走的人。

    龙头:好了,中将靠边站,后来呢?

    余三共:后来他们把我的头发放开,说,你说出那个中将,其实不全是我们不肯对你大刑伺候的原因,我们真的理由就是要留下一个记录、一个画面,就是要你这共产党头儿在不受刑求下,供出你们的全部组织,我们不需要把你斗倒,但要把你斗臭,你臭了,自然不斗即倒,并且倒得更惨。你不信吗?我们要你好看!说着李组长把手一招,下令说:把隔壁的小本子拿过来。接着有人从外面进来,手上拿着一本活页本子。李组长抢过来,看了一下,用他老鼠眼盯着我,冷冷的说,你看看上面写的什么。他递给我,我一看,楞住了。那是一行又清秀又清楚的笔迹、又熟悉的笔迹,上面写着十一个字:“三共,我就在你隔壁,你好吗?”啊!原来是我女朋友的亲笔!我忽地站了起来,背后四只手立刻把我按回椅子上。这和我女朋友有什么相干?你们抓她是什么意思?我气愤的喊着。坐下来、坐下来、坐下来,李组长向下压着说,和你女朋友相不相干,说相干嘛也相干,说不相干嘛也不相干,全靠你怎么招供。现在,轮到你了,看了她写的这行字,你怎么说?怎么样?要不要把你的同党名单开出来?当时我又急又气,问他们:好汉做事好汉当、男人做事男人当,你们把女孩子抓进来干什么?是什么意思?那李组长冷笑说,干什么?什么意思?就是要看看你这位共产党英雄本色在那里。从抓你进来到现在,已经跟你这位共产英雄纠缠四五天了,我们的耐心也用尽了,没人再有闲工夫跟你玩了。现在,就是现在,要你一句话,你他妈的招不招?我被逼得没法,我说我招什么?你们叫我开同党名单,拿个电话号码簿来,我可开出一百个、一千个,又怎么样?全是假的,全部连累无辜,你们要我连累无辜吗?李组长说,无辜?我们才没要你连累无辜,是你小子要不要连累无辜?你开一百个、一千个,如果无辜,都是离你一百公尺、一千公尺以外的人,并且是男人;你不开,你恐怕就要连累五公尺以外这房间隔壁的人,你知道那是什么人,尤其你知道她是女人。并且,告诉你吧,根据我们的情报,还是没被男人搞过的年轻漂亮女人。我气得忽地又站了起来,背后四只手立刻又把我按回到椅子上。放明白点!李组长大吼起来,没人再跟你啰唆了,你不招,你怕连累一百公尺、一千公尺以外的无辜,先让你领教领教你连累五公尺以外的无辜看,好不好?别以为会把你的女朋友当成共产党来办,叫她陪你一起坐牢,别梦想吧,太便宜你了,你他妈不见棺材不流泪,不给你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大概你还要跟我们耗下去。好吧!他把手掌一拍,突然从门外进来三个人,应该说,三个面目猴狰狞、肮脏丑陋的壮汉,衣服也穿得脏兮兮的,全是便装,又像下水道工人、又像流氓、又像无赖、又像逃犯。李组长把手一挥,下命令说:你们三个,站成一排。三个壮汉就照他命令站成了一排。然后李组长两眼凶光的对着我说,这三个人,是我们要送外岛管训的流氓,他们都有案在身,愿意配合政府要求,戴罪立功,去做线民。换句话说,就是听从我们治安机关的任何命令,去做任何事,换取不送外岛管训。现在,我会立刻交付他们一个任务,轮奸你的女朋友!听清楚,他大声说,轮奸你的女朋友!别以为我说着玩,来,你们三个,脱下裤子来,亮出三根大xx巴,给我们看看!那三个人当然立刻听他命令落下裤子,秀出恶心的生殖器。李组长冷笑说,来,你们三个,把你们三根又臭又烂的大xx巴活动一下吧,别那样软趴趴的。你们这些王八蛋,你们做小混混时候不就都坐过牢吗?你们坐牢不都流行过打手铳比赛吗?不都站成一排,打起手铳,看谁打得远射得远吗?现在就是那样,只是只要大xx巴弄得撅起来就好,让我们这位客人看看你们的xx巴多大,亲眼看看这样的大家伙如何“大锅炒”了他的还没被男人搞过的女朋友。来,一、二、三,开始,李组长喊着。而那三个流氓,就立刻露出惊喜的、邪恶的表情,开始用手做起来了,房间里从李组长以下,四五个人在旁边鼓噪叫好,房间里乱烘烘一片。那时候我实在要崩溃了,我不敢赌他们干不出来,我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叫着:好啦!好啦!好啦!我全招!要我写什么我就写什么!要我签什么字我就签什么字,只要立刻放走我的女朋友!李组长听了把手掌一拍,说,看你也不敢再反悔!好,就这么办!停下来,裤子穿起来,给我出去。三个壮汉面露失望之色,又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似的,转身出去了。我瘫在椅子上,已经全身汗水湿透、手脚麻木,我剩余的清醒提醒我一个重大决定,就是我开出一个条件。我对李组长说,我既然答应做出你们要求的口供,你们必须答应让我女朋友安全离开这里,方法是我亲口告诉我女朋友,叫她用你们的电话打给她妈妈来接她,我要亲眼看到她们母女离开。李组长说,你们不能见面,但是你可以把你上面的要求写在这个活页本上给她,等她妈妈到了以后,再由她和她妈妈在我们机关门口,由她们母女两人共同签字,表示安全回去了,作为凭证。等于说,她妈妈把她领回去了。这样你总放心了吧!于是,我在活页本上写下了我的嘱咐,最后加写了一行字:“我还好,请放心。今后不要同我做任何联系(包括写信),并请转告我妈妈,今后也不要同我做任何联系(包括写信)。你们任何联系,我都会拒绝,我会永远怀念我们这段令人怀念的时光。”李组长看我写了这段收尾,没说什么,也许以他的程度,他看不出来我隐含的语气,那就是永别了。后来,约莫一个半小时后,那册活页本拿回到我面前,上面有我女朋友的妈妈写的字和女朋友的背书,证明了她们已经安然离开了这个地狱。自此以后,我就变成了行尸走肉一般,听人摆布。有时从通风管里传出同志被刑求时的哀号之声,我终夜不能成眠。有多少次,我的价值意识有动摇迹象,我常常谴责我自己,不原谅我自己、不饶恕我自己,不知道我二十三年来做对了什么(低下头来,双手自额前滑过,直到抱住后脑)。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全部过程和细节,我觉得好惭愧。

    龙头:(拍拍余三共的头)我觉得你好伟大、好伟大。

    余三共:(好奇的抬起头,泪流满面)哦?

    龙头:(递了两张卫生纸给余三共)你的伟大,包含了智慧、机智、仁慈和勇敢。并且,你非常灵活,知道以“量变”快速转化“质变”你真是优秀的共产党。

    余三共:(不解)什么?

    龙头:在紧要关头、在极限关头,你掌握得很准确,这需要智慧去发现、需要机智去反应、需要仁慈也就是爱来挽救你女朋友、需要勇敢来自我牺牲,包括牺牲自己的名誉和信念,牺牲同志对你的信任,牺牲、暂时牺牲你的信仰、你的共产主义,以换取最该避免的牺牲。在那紧要关头、极限关头,你会蓦然回首,那人就是你十万火急、最该抢救的,没有任何信仰比她更重要、没有任何主义比她更急迫、没有任何男人比她更值得、没有任何伦理道德比她更高贵,比起她来,其他都是次要的,为了抢救美女于一时,值得毁掉一切于永久。主义、革命、责任、荣誉、救国救民,它们都要靠边站,连近在咫尺的隔壁情人都不能救,谈什么远在天边的救国救民?三共啊,你不知道你多伟大,这种伟大的精神与怀抱,只有伟大的共产党才干得出来,虽然你错认了你自己,以为你没有死生以之于共产党、以为你背叛了共产党。(又拍拍余三共的头)怎么了,你糊涂了?你反倒不认识伟大的你自己了?

    余三共:(奇怪)你龙头不是一再假定我遭遇到共产主义和美女之间的选择问题吗?既然是二选一,怎么又能够两全呢?

    龙头:(笑)那是我“龙头的逻辑”用疑难套住你的,来考验考验你。事实上,共产主义是人类所能发明出来的道德性最高的主义,在道德层面上,它比任何主义都更完美、更高贵,至于它能否行得通、能否实行得好,是另一层次的问题。正因为它的道德性最高,所以它最仁慈、最人道。想想看,在当时那种局面下,如果你余三共为了主义与同志,牺牲你女朋友,即使你对她的被摧残狠下心肠,充耳不闻,即使你做到了,你又是什么样的人呢?你还是人吗?你所信仰的主义,还有仁慈和人道吗?还值得信仰吗?如果你的十八个同志不谅解你,认为你该为他们十八个牺牲你女朋友一个,这种同志,不要也罢,他们还是同志吗?还是男人吗?

    余三共:多谢龙头鼓励。只是,只是我未免有点遗憾(苦笑),遗憾什么样仁慈和人道水准的男人才会谅解我。我想到几个月前你对欧卡曾讲的罗宾汉故事,罗宾汉说他“从不伤害一个女人,或是与女人为伍的一个男人”也许,只有罗宾汉会这样谅解我吧?

    龙头:罗宾汉不但谅解你,如果他加入了共产党,还会派你做他的接班人,带队打家劫舍呢!

    余三共:我还是有点疑惑的是,我的行为,对主义和同志,难道不算是违背承诺吗?

    龙头:违背承诺?承什么诺?明朝亡国时候,张献忠一路杀杀杀杀杀杀杀,所谓七杀,一路屠城,杀个没完。有一天,他的部下李定国见到破山和尚,破山和尚为民请命,要求别再屠城。李定国叫人堆出羊肉、猪肉、狗肉,对破山说:“你和尚吃这些,我就封刀。”破山说:“老僧为百万生灵,何惜如来一戒!”就立刻吃给他看。李定国盗亦有道,只好封刀。看看破山和尚,他真是第一流深通佛法的人,因为他真能破“执”佛法里的“执”有“我执”和“法执”:我执是一般人所认为主观的我;法执是所认为客观的宇宙。因为他深通佛法,所以能“为百万生灵”开如来戒,这是今天的假佛教徒永远跟不上的。三共啊,你能为一代情人,破主义与同志之戒,你是真正深通共产主义的破“执”者,你又破了“我执”又破了“法执”

    余三共:龙头你真能言善辩,你能这样解释共产主义的真义和共产党的真精神,你到底是什么?记得处长大人看出来你,他讽刺我们是列宁所说的“左倾幼稚病”患者,说看出来你龙头“比共产党还共产党,一闻就是个狠角色”;又说政府抓你,一点都没抓错,你是真正挖了国民党的根的人,你“才是真的先知型的共产党”龙头啊,处长大人说得对不对,你到底是不是共产党?

    龙头:(笑)记得大画家毕加索的故事吗?毕加索曾发表一个声明说:“我已经成为一个共产党员因为共产党员是法国、苏联,和我的祖国西班牙中最勇敢的人。”不过,共产党却批评毕加索,说他只是天真的对西班牙内战时的勇敢的共产党敬佩使然,也天真的对二次大战时法国地下组织的勇敢的共产党敬佩使然,并说毕加索不过是太喜欢革命,他绝不是真正的共产党,何况他独来独往,也不属于任何组织。也许你们可以这样说我,说我是这样的共产党。

    余三共:只觉得你好会解释。

    龙头:的确好会,我会解释一句让你气得跳起来。例如我会说:外国政治家说战争太重要了,不能交给将军。warismuchtooimportantamattertobelefttothegenerals。我说共产主义太重要了,不能完全交给共产党。

    余三共:(果然不悦)龙头是什么意思?你侮辱共产党。

    龙头:别忘了我自己也承认是共产党,侮辱?我怎会侮辱我自己?我的意思正好相反,我是赞美共产党。共产党所信的主义太崇高了、太完美了,那是圣人境界,但是人间有些事,全靠圣人境界是不够的,还要靠,或者说利用一些“资本主义的走狗”来推波助澜、来共存共荣。共产党是第一流的大人物,但要完成革命,你无法完全排除二流三流甚至不入流的小人物,你必须容忍一些反革命“水清无大鱼”共产党不能包办一切,实行共产主义,不能完全交给共产党,留一点给反革命,有时更好。一七八七年,后来做了美国第三任总统的杰佛逊写信给后来成为美国第四任总统的麦迪生说:“偶尔叛点小乱,亦佳事也。”alittlerebellionnowandthenisagoodthing。有信心的共产党不怕叛点小乱,培养一些反革命的细菌,从另一个角度看,对自己的发荣滋长也有帮助、也不无好处。过去是联合次要敌人,打击主要敌人,有朝一日,时过境迁,可以更有信心的联合主要敌人,完成共产大业了。三共啊,你可能见不到了,见到你也未必认识了,你这种“成大共产党”根本就是古典的共产党、博物馆里的共产党,你虽年轻,你落伍了。

    余三共:(摇头,苦笑)也许,这就是被枪毙、做烈士的好处。你会静止在那里,定位在历史上、停格在不动的画面中,你跟不上时代,但你卡在时代前面,时代也抛弃不了你,因为你是死人,时代对死人,总是比较宽大。

    龙头:(笑)宽大?鞭尸是什么?死人有死人的用处,尸体也可为政治服务。记住:人不会好过一只牛,牛的生前死后都有用处;也不会好过一朵花“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花谢了,归于尘土,它会培养出新的小花。伟大的共产党都是如此。恭喜你,三共,你终于身居伟大的共产党之列,至少我会这样说,我一息尚存,会永远这样说。我会使你豹死留皮,名列共产党的青史。

    余三共:那你呢?

    龙头:我?我吗?(以手指鼻,笑)我会满脸铁青,留在历史外面。

    余三共:(微笑了一下,觉得很安慰)龙头啊,多谢你开导我,使我在钻牛角尖时候能够活回来,我真有幸认识你,用句俗话说,

    “三生有幸”

    龙头:(假装生气)什么?三生?只是三生?想想看那复仇之神、白鲸记中阿哈船长对他大副斯塔贝克的话:“这追杀白鲸的行动是不变的天命,这是你我远在海洋起伏亿万年前就预演好了的。”thisactisimmutablydecreed。itwasrehearsedbyyeandmeabillionyearsbeforethisoceanrolled。(笑)

    余三共:(笑)龙头你也信天命?信亿万年前的前生?

    龙头:我当然不信,不过,我倒愿意你有来生呢,你和你共过患难的女朋友。

    余三共: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回到这十一房来,再度与你相会。重新噩梦重温,告诉人们,虽然天是灰色,人是灰色,但房间总是红色,总是红色十一。

    龙头:对,总是红色十一。好啦,这一天变化太大了,看你也该有点累了,你躺一下吧,轻松一点,但不要一个人下围棋了。不要再变成两个自己,一个我该是最完整的,变成两个我,有时候太累了。怎么样?唱个歌吧,听你哼过那首恶水上的大桥bridgeovert肉blewater,那是你在外面学到的最后一首新歌,不是吗?来,痛快的唱一次吧。

    余三共:可以唱一次,但要你龙头把它翻译成中文,朗诵它一次。

    龙头:(从“书桌”上书堆里抽出一张纸)没料到吧?我早就未卜先知,把它翻成中文了,可是翻得不够好,本想修改修改,完美一点,再给你看。

    余三共:还要完美吗?我真希望龙头翻译得有缺陷,使我最后知道我们不是靠完美而活,是靠自己的缺陷和别人的缺陷而死。

    龙头:(笑)不是有道是“缺陷美”吗?

    余三共:缺陷何来什么美?但是在穷山恶水上能建一座桥,倒是美的,任凭恶水汹涌、任凭恶水拦路、任凭恶水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但是有一座桥,就证明了有人能越过你,而那股越过穷山恶水的力量、最后的力量、最后的支撑力量,不在远方,就在眼底。也许三个月后,我会被枪决,像掉进恶水里,你知道我最后一眼想看什么?我想看那恶水上的大桥,知道我虽牺牲了,可是总会有人走过去,替我做完我没做完的梦。

    龙头:三共啊,你想得太多了,你得先休息休息,才可以开始做梦。

    余三共:在恶水激湍、恶水澎湃中做梦?

    龙头:可以这么说,宁静的环境中其实做不出完美的梦,完美的梦要在恶水激湍中、恶水澎湃中做出来,恶水之中,才有完美与宁静,你可以梦想你和情人携手在一起的完美与宁静。

    余三共:(豁然开朗)龙头,再一次多谢开导,我懂了,我会死而无憾。

    龙头:(笑)无憾?憾都留给我了。

    余三共:(笑)没错,不留给你留给谁?就是要留给你。好,我来唱吧,恶水上的大桥”唱完你朗诵。

    龙头:好的,开始。

    余三共:(唱)whenyou\'reweary,feelin\'small,

    whentearsareinyoureyes,i\'lldrythemall;

    i\'摸nyourside。

    oh,

    whentimesget肉gh,andfriendsjustcan\'tbefound,

    likeabridgeovert肉blewater,iwilllaymedown。

    likeabridgeovert肉blewater,iwilllaymedown。

    whenyou\'redownandout,whenyou\'reonthestreet,

    wheneveningfallssohardi\'llcomfortyou。

    i\'lltakeyourpart。

    oh,whendarknesscomesandpainisalla肉nd,

    likeabridgeovert肉blewater,iwilllaymedown,

    likeabridgeovert肉blewater,iwilllaymedown。

    sailonsilvergirl,sailonby。

    yourtimehascometoshine。

    allyourdreamsareontheirway。

    seehowtheyshine。

    oh,ifyouneedafriendi\'msailingrightbehind。

    likeabridgeovert肉blewateriwilleaseyourmind,

    likeabridgeovert肉blewateriwilleaseyourmind。

    龙头:(朗诵)

    当你觉得渺小、感到疲惫,

    当你泪水在眼,

    我将在你身边,为你拭泪。

    当日子难过、朋友脱队,

    当你渡过恶水,

    我将化身成桥,使你一无所畏。

    当你渡过恶水,

    我将化身成桥,使你一无所畏。

    当你走上街头,日暮颠沛,

    当四面痛苦上升,黑暗下坠,

    我将支撑着你,使你不再心碎。

    当你渡过恶水,

    我将化身成桥,使你一无所畏。

    当你渡过恶水,

    我将化身成桥,使你一无所畏。

    前程一片银光闪闪,奔向前程,

    日子与梦想已光明交汇,

    你要朋友,我正随后前来,随后前来。

    当你渡过恶水,

    我将化身成桥,使你一夜安睡。

    当你渡过恶水,

    我将化身成桥,使你一夜安睡。

    (音乐声中,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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